（七）

再说草甸子寺院里的事情。

麻子在春上的说服下，没有回到原来的小寺院，留在草甸子寺院做了喇嘛。

麻子也慢慢地消除了对春上的成见，两个人常在一起探讨佛法，共同的语言越来越多。春上常常邀请麻子和他一起到各处游玩，拍照。他们两个走遍了蒙东地区所有的寺庙，桥梁，山林，草原和湖泊。

1942年夏末的一天，麻子去春上的房间送东西，无意中发现桌上有一本书，叫《满蒙兵要地志概说》他打开一看，是东北三省及内蒙古地区的道路、桥梁等地形、地物……并配有详细的解释，比如具体到哪个桥，长、宽、载重量的数据都非常详尽。里边还有大量的照片，少数民族的蒙古包、喇嘛庙、 用树木和草构筑的窝棚及半地下的“地窝子”。

里边的资料和照片麻子越看越熟悉，这不是我去帮助春上亲自拍的，那古桥的长度也是我亲自测量的吗？当初春上还开玩笑说，看咱们谁用步子量的准确，于是他们先用步子走了一次，报了尺寸，又用尺子真量 一次，结果是麻子的数据正确，简直不差分毫。

他迅速地将书翻到最后一页，他看见了春上写的后记，落款有春上的名字。

麻子的脑袋嗡一下子大了。

就是傻子一看也知道，这是一本为日本军队侵略中国更容易更便利而编著的书。

可是当初测量那些桥，麻子以为就是无意的游玩，没加任何想法。

其实，春上在1931年住到庙里一年后，就在乌恩的帮助下，编撰完成了书的初稿。但他的书稿提供给日本军队以后，很快就被退了回来，日本军队认为，书稿中存在着严重的缺陷：一是地图无比例尺，仅凭该图难以准确判断实际距离，二是桥梁仅有照片，但无长、宽、载重量的数据，因而对步兵以外的炮兵、装甲车、辎重车的通行能力无法判断。而且许多地名都翻译的不准确。

也就是说，春上因为语言不通，许多蒙古族地区的名称和实际他写在书上的都相差很远。而乌恩从小就呆在喇嘛寺庙里学习经书，对一些情况也不熟悉。何况对编写此书的意图乌恩同样不清楚，他只帮助春上将一些蒙古族名词翻译成日文，全稿他也从没见过。

那时候去拍照片，去考察都是春上自己去的。

所以一段时间来春上很烦恼，他需要通晓汉语和蒙语以及日语还有熟悉蒙东地区地理的人才来帮助他尽快修订完成这部书稿，因为军队上催的很紧，但这样的人在蒙古地区实在是难找。

在那达慕会议上遇到麻子以后，他被麻子流利的日语，蒙语和汉语而惊讶。

麻子是乌恩之后春上遇到的最好的人选。

于是春上救了麻子，没让日本宪兵将他带走，而是把麻子留在了这个大庙里，并慢慢地感化他，让他从感情上接受自己，春上成功了，他成功地捕获了这个年轻人的心。

从春上的屋子出来，麻子趔趄着走回自己房间。

他坐在桌前想到这一年和春上跑过的草原，山林，湖泊，测量过的桥梁，竟然都成了日本军队杀人的最好助推剂，他的心就爆炸般的疼痛。

为什么上了这老狐狸的当，为什么？是自己傻吗？

在两个人关系好了以后，麻子曾经拐着弯地打听乌恩的下落，春上说，那个人被他送到日本学习交流佛经去了，是他资助的。

当时麻子还感念春上呢，现在他不相信了，他不相信这个死心塌地为侵略者提供杀人条件的人会做出那么仁义道德的事情。

麻子恨自己太简单，太善良，竟然相信了一个带着面具的恶狼的话。

这是一只真正的狼，他会根植在这里，直到最后喝尽中国人的血。

想到这里，麻子的骨节被自己攥得嘎巴嘎巴地响。

而让麻子最后下定决心的还有两件事情，一是展览室里的那些宝贝和乌恩一夜之间消失的事情。

麻子确定，那批来自各个寺院的宝贝，肯定被春上悄悄运走了。而自己的弟弟乌恩说不定已经被他们杀害了。

二是，麻子之前回家一次，但没有在原来的草场找到父母，他多方打听，最近才有人给他捎来了话，说他父亲已经死了，吉雅也不知下落。

麻子觉得父亲的死和那个宝贝的事情是有关联的，所以痛心疾首。

麻子下了最后的决心，决定采取行动。

那天晚上，按着常规，春上晚饭后是要到院子里散步的。

麻子悄悄地走出佛堂，潜伏到了春上的房间里。

春上的房间是庙里最高的一层，悬挂在半山腰，因为这间屋子能俯瞰整个喇嘛庙的动向，而且居高临下，将整个草原都能看到。

麻子把后窗户打开，并且将两扇窗户尽量地向后推了推，为防后山的风将窗户带上，他在屋里找了两本书分别塞在两扇窗户的底下，然后他摇了摇，窗户扇不动了。

从小屋的后窗户望出去，就是乱石突出的山崖，山崖的对面也是浓黑的巨山影子，崖下边的山涧里是水撞击山崖的呻吟声，阴郁而沉默的森林遮住了整个庙宇的后身。

如果从这里将他扔出去，他一定会粉身碎骨。麻子这样想着。

夜静的可怕。

麻子隐在门后。

大约半个小时后，麻子听见了春上上台阶的声音：咚、咚、咚……

麻子的心也咚、咚、咚地跳动，他在激烈地做着最后的斗争，作为一个喇嘛，他是不能杀生的。

但是当他面对一头恶狼的时候，他是不是也有权利去还击。

可是如果自己把他杀了，他要如何去面对自己的那些师傅，那些从小就培养教育他与人为善，慈悲为怀，不开杀戒的师傅。如何对得起佛祖？

无法面对的时候只能不去面对，唯一的办法就是一起毁灭。

麻子坚定地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春上哼着一首日本歌曲走进了屋，他的双脚一踏进门口，就听见后边的门咣当一声关上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的腰已经被人抱住，然后闪电之间他就和麻子从后窗口滚下了山崖。

（八）

公元1952年夏天，一个叫乌恩法师的人携带着大批古玩宝贝从日本回国了。

媒体都争相报道，赞扬这个法师的爱国举动，说他1939年去的日本，一直在日本研究佛法，而且在日本期间，他追踪索回了大量1921——1945年间流落在日本的草原民间珍品古董，其中有30件出自蒙东地区的各个寺院，而对他意义最深的就是那件欢喜佛。

他说当初他能去日本还要感谢一个日本佛教专家的资助，这个人叫春上。当初是这个人让他陪护着这批古董到日本展览，在他的关照下，乌恩和这些宝贝在日本的大昭寺安全地度过了两年，但1942年，当他护送着这批国宝去日本的另一个寺院展览的时候，在转运的过程中，宝贝忽然就丢失了。春上也联系不上了。那以后他就流落街头，几个月后被一个寺院收留，期间几次有回国的机会，他都没有回来，因为他觉得愧对自己的祖宗，愧对佛祖，他立志追回让自己搞丢的宝贝，于是一边在日本学习佛法，一边寻找这批宝物，今天，他终于把这批宝贝完整无缺地送回来了，完成了他这么多年活下来的唯一心愿。

说到这，他满脸都是眼泪……

尾声

公元1966年，麻子和春上的死被公布于众，麻子成了民族英雄，已经还俗多年在内蒙成了牧民的乌恩被抓起来， 3年后死在监狱。

罪名是：汉奸，卖国贼，隐藏的日本特务。

公元1980年，有人又掏出这件历史要求给乌恩平反，但因为这一个家族没有留下任何亲人，当时亲历这些事情的人都做了古，而平反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需要亲人执着地奔跑，没有人去替他到处喊冤写材料，这件事就被不了了之。

真正的事实到底是什么样，让读者去评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