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都说读书人应当志存高远,然而于我,在那个物质极端匮乏的年代,最初的理想却非常低俗——仅仅为了能跳出农门,长久的吃米饭而已。记忆里,我曾经有过偷偷拿鸡蛋烧来吃的经历——那些鸡蛋是要拿到市场上卖来做一家人的盐巴钱的!有过躲着队里看庄稼人犀利的目光掰玉米棒子回家烧来吃的经历——损公利己,那些棒子根本就没有充分成熟,成熟后一个可要当两个,但我抵挡不住那种饥饿袭击的疼痛!有过偷盗坝上有稻田的亲戚送我们的被父母亲悄悄藏起来的大米,趁大人不在家煮稀饭吃的经历——那些极其有限的大米是藏来家人生病时熬粥让病人吃的!
“四人帮”倒台的第二年秋天,高二半山区中的我开始发蒙读一年级。十多里陡峭崎岖的山间羊肠小路,跋涉途中只能觉出酸楚,艰辛,毫无欢欣快乐之感。星期天除外,每天都得起个大早,生起柴火,烫(或煎)一碗昨天的剩菜剩饭吃了就得赶紧上路。放学后又在肚子闹着革命的情形下赶紧回家,胡乱填填肚子就帮着打理家务或上坡干农活。
第二年,祖国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吹拂起改革开放的徐徐春风,所有的一切仿佛在一夜之间都复苏了,大地山欢水笑。
土地完全下放给了私人,种庄稼全由一家人说了算。计划经济时代终于宣告结束了。一年苦累下来,虽然没有经济收入,但基本上可以填饱肚子摆脱饥荒。
小学时,为弄点书学费和衣服鞋类以及笔墨纸砚的钱,我不得不打早就背上书包扛上一根或一捆生柴沿着陡峭的山路走下街去,放学后把柴卖掉。有时周日上山放牛也在山野里找些药材来卖,换几分可怜的钱来添补用度。
学校临河,那时没受到污染,河里有些小鱼,春夏秋三季,课间休息时就拿着撮箕去搬鱼。放学后就在岸边生起火,把从家中带去的盐巴涂抹在小鱼身上烤熟,吃得喷香。冬天里,休息时就上街围着爆米花的炉子,一大圈人,个个像伸长了脖子的鸭子一般,盯着爆米花的机器转动,等着师傅“开炮”,一声巨响,我们就争抢从笼口上溅出来掉在地上的爆米花吃,一次能抢到一两颗就心满意足,香甜酥脆,特馋人。
值得庆幸的是自己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成绩差的同学几乎天天从家中带着吃的东西来“贿赂”我,让我帮他们做作业或是补习功课,我也时时为有这美差而欣喜异常。
肆
然而,我求学时代的饥荒是从初中才真正开始的。
那是整个国家物资极其缺乏的时代,历史书上成为计划经济时代。一应物资都由国家统销,供销社职工一时成为人们最眼红的职业,布匹、粮油、副食等等生活必需品都按计划供应,购买。布票、粮票、煤油票、肉票、盐票等等的票据是乡民们所有票据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初中生活,是一个充盈着艰辛与彷徨的十年噩梦。
兴隆中学离我家一百余里,关山横亘,长途漫漫。家中经济收入捉襟见肘,考上初中时,家父已经七十五岁,再也和苦难的生活折腾不起了,像一头老牛一样,他败下了阵来。家母也年迈多病,一切重担就落在兄长和嫂子身上。经过毕业班班主任苦口婆心的劝说,家中最终才勉强着让我上初中。
总是频繁的往返于横亘在学校和家之间那些让人忆而生畏的深湾野箐,大山长岭。周六上完课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因为包里没钱,根本不敢坐班车,何况车也极为有限——若是有幸的赶上一段拉煤炭或拉柴的拖拉机节省一段用脚步丈量的道路,那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和我一样囊中羞涩的同学不在少数,结伴同路而行,腰酸腿痛腹中空空赶到家,往往已是披星戴月之时。胡乱填饱肚子,就在一豆煤油灯下洗腌菜、泡豆子,菜和豆子加上糟海椒一起烘炒,装入玻璃罐子里,准备好第二天带到学校去。带着家长给的极为可怜的几个钱,拖着疲惫不堪的步子赶到学校,已经上晚自习的时候了。精疲力竭,趴在课桌上就呼呼大睡起来,丝毫没精力理会一些同学的讥嘲。每周的前几天,就用带去的腌菜炒豆海椒和着玉米饭吃,千方百计省吃菜的费用,尽管那时一份汤菜只需五分钱。更多的时候是等到学友们打完饭后,央求食堂的阿姨舀一勺剩汤泡饭吃。
校园里的早餐时间四十分钟,队伍拉得很长,只有一个窗口供应,是米稀饭,没有别的。没老师维持秩序的时候,同学们全凭劳动力打饭吃,大家挤作一窝蜂,个子雄壮高大有力气往往最先到手。高潮时,有人连碗带汤水与食物脱手而飞,泼洒在学友们身上,烫的哎呦直叫唤……有一早上,为了赶时间,我就到窗口那儿去挤稀饭,巴望早些吃了去上课。其实心里特别恐慌,后面学友们的讨伐声声入耳钻心,特别是女同胞们,对我们这种不法分子更是群起而攻之,“看啊,他们太不像话了,好像他们要多长一根勒巴一样。”“当然不像画了,要不然啊,就应该挂在墙上了!”攻击带给我的是心惊肉跳脸红羞愧。不经意间,耳垂被人捏拽得生疼,人也跟着那股力量从窗口扭了出来,“在这儿给站好点!”,从校长的脸上我看到了恨铁不成钢的威严,只好抱着个粗品碗红着脸大气也不敢出直直的站好,恨不得找个地缝躲进去,躲过学友们轻蔑的目光与嘲笑。校长一直拉着长脸站在那儿维持着秩序,镇慑着整个堂局,眼看着队列中只有两三个同学时,校长终于放出话来,“要吃就排队去!”,我就排队打稀饭,那顿饭吃得记忆特别深刻,给了我一生的营养和动力。
那年代,似乎饿得特别快,特别凶,食量也特别大。校外也有许多小吃摊子,卖面条,抄手,麻糖,馒头、腌菜包子、水粉,红苕……晚上,晚自习课后,学友们一窝蜂涌出校门去吃“宵夜”,胡乱吃些盐菜拌稀饭、粗面条、红苕填塞肚子。
一次有位同学从家中带了一小块腊肉到学校,准备和要好的几位同学打打牙祭,但人多肉少,大家伙儿便乘着风高月黑,窜入农家的菜地里,拔了五六棵莴笋,叶子煮肉汤,茎秆炒腊肉,特别香脆,现在回味起来,还满口盈香。
初一下半学期,鉴于初一年级本乡的同学有点儿多,就在本乡独立办了一个班。那就是牛寨中学的胚芽。那次我的读书生涯差点儿就夭折:人家都开学一两个周了,我还因为没学费生活费的事儿窝在家里愁眉不展无计可施,心情低落到了极点。后来实在没办法,就托外甥找到他过继的幺叔家,当然也贫穷,离学校只有半个小时的路程,我提出在他家搭伙食,碍于有这层沾亲带故的关系,他家答应了下来,只是要我自己带粮食去另外开锅火——这已经很不错了,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每天中午和下午放学后,就抓紧时间赶过去生起柴火,用从家中带去的玉米粉做饭吃,洗涮了碗筷,又赶紧回到学校上课。七耽八搁拉扯到那个学期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