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边讲的好像多了些,现在讲第二个问题,即:
90年代诗歌:个体化写作、知识分子写作以及民间写作之间的论争
1990年10月,我曾在《火花》上发表了一篇评论,这个评论的题目即是:《新时期和现代派艺术》。
在这个评论中,我便提出了一个观点:1989年后半年,是新时期文学和即将展开的另一个时期的文学的交汇点。也就是说,“新时期文学”是于1989年6月宣告结束的。当时的《火花》在全国影响不大,因而这个观点也便没能引起多少注意。这个观点,是在后来才被得到普遍的认可的。
其实,早于此文,我便在一首诗中写下过这样的诗句:
洪水卷去道路
把脚印,变成船
送到远远的飘泊里
在这里,当然也包含了我对1989年后半年到90年代初国内诗歌创作状况的体悟,但毕竟不是理论阐述。我所作的理论阐述,便是在上边的那篇文章里。可惜的是,文章发表的时候,那段阐述被编辑删掉了。所以现在我重述的,只能是当时所说的大致意思。
我说:那些被送走的“船”,后来便漂泊到一个孤岛上。这个孤岛上什么也没有,只是有两棵树,一棵叫做“家园”,一棵叫做“爱情”。于是乎一些诗人便抱住了其中的一颗叫“家园”的树,而另外的一些,则抱住了叫“爱情”这棵树。
也就是说,在90年代初,“家园”和“爱情”便成了整个诗歌创作的主题,而且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有四五年之久。大家如果喜欢诗歌,或者对诗歌有所了解,便会明确看清楚这一事实。当时,我们大家非常喜欢的一个词便是:精神家园。
当然,作为诗歌的主题是如此,是一样的。但诗歌作品所体现出的个性,却仍是不尽相同的。
就当时诗歌创作的“阵营”或创作理念而言,归结起来,大致不外乎三种吧:
首先,是以张曙光、肖开愚、欧阳江河等为代表的“中年写作”(实际上他们的创作,本身亦是多元化的,并不甚相同);
另一个就是由于坚和韩东提出来、后来又由伊沙等等张扬光大的“民间写作”;
再一个就是:以陈东东、西川等首先提出、后来又有王家新、欧阳江河、程光炜等参加的“知识分子写作”。
这是一个宿命,也是一个十分有趣的事情,就是进入九十年代后,新时期之处在诗坛暂露头角的诗人们,大多数也像当年“归来的一代”一样,不得不进入了人生的中年。我知道,他们肯定也有着类乎于“归来的一代”的某些困惑,但他们超越了“归来的一代”的,却恰恰在于:他们在意识到了自己的生存处境及写作状态的变化之时,不是一味地去指责后起的诗人和诗歌,而是针对自身的优势提出了这样一个概念:中年写作。
当然,“中年写作”说到底只是对“青春期写作”的一种反拨,这里的“中年”既不是指向年龄,也不是指时间,更不是指权威,而是指“境界”,一如我前边所说的“散文”和“秋天”。欧阳江河有一段话说得便非常明白、非常到位:
中年写作与罗兰·巴尔特所说的写作的秋天状态极其相似,写作者的心情在累累果实与迟暮的秋天之间,在已逝植物和将逝植物之间,在深信和质疑之间,在关于关系神话和关于自由的各种神话之间,在事与物的广泛联系和经纬考究的有无学问之间,转换不一,这就是中年。
他所提出的相类似的“中年写作”理念,也许是因为说得中肯、说得到位吧,因而并没有引起多大争议。但在另外两种类型的写作——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之间,便有了比较大的争论。在这里,如果说八十年代著名的论争是“三个崛起”的论争,那么九十年代的著名论争,则显然就是民间写作和知识分子写作的大辨论了。这场争论,便是由“民间写作”的代表人物于坚和韩东发起的。于坚现居云南,韩东则身在南京,我对于他们的诗歌及随笔都是非常欣赏的。但对于他们针对西川、王家新、欧阳江河等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写作”所发起的“攻击”或者“非难”,却是不敢认可的。虽然,我对他们的“民间写作”主张,还是大致认同的。
总而言之,民间写作的主张不外以下三点:第一,我们使用的是口语,而且是南方的民间语言;第二,我们们所写的,是我们所熟悉的是日常生活;第三,我们所站的立场是民间立场。
平心而论,这的确没什么错,但是若以这样的主张为武器而去指责其它类型的创作,便似乎是不应该了。1998年,曾开过一个诗歌创作的研讨会,据说“两派”的人物在会上吵得一塌糊涂,而争吵的焦点,说到底也只是所谓的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立场的关系问题、现代汉诗的发展和外国诗歌影响问题、对诗的综合性要求和日常经验问题……对于这次论争,我也关注过,但最终却也没有撰文说说自己的观点。因为我对这次论争的感觉是非常不好的。它让我由不得地想起了历史上的“路线斗争”,而当一种诗歌论争也成为路线斗争的时候,那只能说明意我们的诗人在思想、理论、以至人性修养等等方面都倒退了。而且说到底,诗人的立场只能有一个,就是“人”的立场、“人性”的立场,这个立场,和“民间”或者“官方”无关。
可叹的是,中国的文学总是如同政治一样,而这样的一场诗歌争论,无疑也让人看到了历史的和政治的影子。
这场争论。恰恰是出现在一个新的世纪即将到来、一个旧的世纪的行将结束的时候,这个时候,应该出现的是大诗人和大作品,而绝不应该是大争论。然而这恰恰也就是当代诗坛的真实处境,是寂寞和萧瑟的。
这就是整个九十年代的诗歌创作境况:一个前期佳作迭出,而后期却是争论胜于创作、观点超出作品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