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讲第一个问题。即:
新时期诗歌——北岛、海子:英雄神话或者英雄挽歌
“新时期诗歌”是以1976年为前兆、以1979年到1989年为时限的。这十年,当代史上称为“新时期十年”,因而这一时期的文学,也就被称为“新时期文学”。而这里所讲的“新时期诗歌”,也即是对应这个大的界定而言的。
客观地讲,“新时期诗歌”十年中,占主导地位的诗歌阵营,并不是以北岛、舒婷、顾城、江河、杨炼等等为主力的“朦胧诗群”,尽管他们的创作构成了这一时期最壮丽的人文景观。
当时的情况是,“朦胧诗群”的诗人们虽然在“地下”活动得很早,但出现在“地上”的时候却很晚。也就是说,当他们在“地上”成名之前,早已有一些诗人提前在诗坛上扬名立万了。这些诗人,大致可分为两类:第一类是在三、四十年代就开始创作并且已经成名的,比如说艾青、穆旦、郑敏、牛汉等等。第二类则是五十年代开始创作并暂露头角、结果却因历史的原因而不能继续写作的这么一批人,也就是当时所谓的“中年诗人”,比如说白桦(写过《苦恋》的白桦);比如公刘(本来是安徽人,却因被打成“右派”而“流放”到山西的忻州,在忻州度过了十几年的“改造生涯”);比如流沙河(四川的诗人,也是于1957年被打成右派的),还有昌耀、邵燕祥、赵恺等等。他们都是五十年代初走上诗坛、却因在“反右运动”中成了“右派”而被剥夺了写作权利,直到1978年得以“平反”后才重新拿起笔写诗的。也正是由于这样的共性吧,当时文学评论家便给他们起了一个“代名”,叫“归来的一代”。这一代诗人,便组成了“新时期诗歌”的第一个群落,也即是一个主导“新时期十年”的诗歌群落;一个可以提升自己、却不能超越历史,因而也就很难再开拓诗歌未来的群落。
我这样讲,则是强调这样一个意思:作为这一群体的诗人,虽然在他们的人生及创作经历中,受到了很大的身心伤害,但是等他们复出以后,并没有去埋怨那个时代对他们所造成的创伤。当时白桦写的引起全国争议的电影剧本《苦恋》,也便反映了这一代人的情怀。他们复出以后所写的诗歌,与他们五十年代的诗歌相比,肯定是大有长进,或者也可以这样讲,新时期的创作,代表了他们创作的最高水平;然而从横向进行比较,也就是同当时“崛起的诗群”的创作相比,他们的诗歌毕竟是显得单薄和老旧了。
这样评价“归来的一代”,似乎有些刻薄,况且也真是有违我的本意。因为他们之中的不少人,我是有过交往,并且势必终生仰慕的。之所以如此评价,或者也可以说是就诗歌发展的历史而言,势致不能不吧。他们的人生遭际,是值得悲悯的;他们的创作历程,是值得书写的;他们的创作实绩,是必须肯定的;当然,他们因受政治的、时代的影响而孳生出的种种局限,却也是必须面对、必须正视的。尤其是他们中的一些人,自己本曾受到过不公正的批判,然而复出、并成诗坛主持以后,却又不适当地“批判”了他人,或者用一句不甚恰当的话说,就是还对朦胧诗进行了一些“围剿”。当然,这主要的也只是因于诗歌观念的不同,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吧。所以我这样讲只是陈述事实、而并非刻意“批判”。当时的情况即是如此,包括艾青老都写文章说:“朦胧诗是一个怪胎,是个毛孩子。”事实证明,这显然是一种误解;也正是由于误解太多了,以致不少诗人对于新的诗歌样式的出现,并没有给予足够的理解和宽容;对于新的诗群,也没有给予本来应该给予的扶持。
这里,我所讲的“新的诗歌样式”就是“朦胧诗”;所讲的“新的诗群”就是“朦胧诗群”,也就是由诗人徐敬亚所命名的“崛起的诗群”。
这个诗群,就是刚才我说的以北京的“今天派”诗人为主体的诗群。这个诗群主要的代表人物即北岛,其次是在厦门的舒婷,以及顾城、江河、杨炼、食指、芒克、多多、梁小斌、徐敬亚、王家新……后来也有一些人说:北岛就其创作时间来说,是在食指之后——食指本名郭路生,是“这一代”中最早写诗的人——就其创作成就来说,则在芒克之下;但不管怎么说,“朦胧诗群”主要的、优秀的代表人物还是北岛。
惟此,在这里我先说北岛,尔后再说“朦胧诗之后”的另一个代表性人物,即海子。
北岛,本名赵振开,祖籍浙江湖州,1949年生于当时的北平(即北京)。毕业于北京四中。1969年当建筑工人,后作过翻译,并短期在《新观察》杂志作过编辑。1970年开始写作,1978年与芒克等人创办《今天》杂志。1989年移居国外,曾一度旅居瑞典等七个国家。曾任教于加利福尼亚大学戴维斯分校,还曾是斯坦福大学、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莱分校、香港中文大学客座教授。2007年,北岛收到香港中文大学的聘书。8月,正式搬到香港,与家人团聚,结束其近20年的欧美各国漂泊式生活。出版的诗集有:《陌生的海滩》(1978年)、《北岛诗选》(1986年)、《在天涯》(1993年)、《午夜歌手》(1995年)、《零度以上的风景线》(1996年)、《开锁》(1999年),其他作品有:《波动》及英译本(1984年)、《归来的陌生人》(1987年)、《蓝房子》(1999年),散文《失败之书》(2004年),散文集《青灯》(2008年1月),散文集《午夜之门》(2009年3月)。北岛的作品已被译成二十多种文字出版,曾三度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
1984年我上大学的时候,曾和诗人潞潞一起组建北国诗社并创办《北国》诗刊。为组织《北国》创刊号稿件,我和诗人陈建祖专程到北京约稿,由此找到了北岛、江河、杨炼等当时正因“朦胧诗”遭遇困境而处于“沉默期”的诗人。那是一个晚上,我们到中央美院的那个大杂院去找北岛,不巧他出去了,没有见到。第二天早上七点钟,我们还睡觉的时候,有人敲门,然后北岛便背了个黄挎包进来了。此前曾听人说北岛是一个非常不善言谈的人。可是当时他却非常健谈,和我们谈到快十点钟才去《新观察》上班……后来,我们又见了江河、杨炼、马德升等,并带回了他们的作品,发在了《北国》创刊号上。北岛、杨炼他们后来都写信来,对《北国》给予了高度的评价(杨炼甚至说“这是当代中国最好的诗刊”)……不过这是后话,且不多说,还是说北岛吧。
在这里,我谨想以“诗歌英雄”这样四个字作为对于北岛的总体评价。
为什么说他是诗歌英雄?因为实际上他是以自己的诗歌书写了一部英雄神话。
他曾在诗中说:我站在那里,让影子横穿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显然,这就是一个“神话”。还有一些诗句,比如说:“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这显然是“英雄的”。所以,我们说:他实际上是一个企图用诗歌反抗政治的英雄。他把历史个人化,把一个时代的沉痛浓缩到个人的遭际之中,从而以亲历者或见证人的身份,对历史进行了一系列的追问或反诘。他想以他的诗歌演义一个英雄神话,并不是因为他本身有多么狂傲——现实生活中的北岛,是一个背着军用挎包、骑着一辆破自行车上下班的人,甚至还有人写文章说他的自行车上时不时的会夹着棵白菜——而只是因于历史强加在他身上的“使命”:由于以往的历史的创伤、和新的历史的需要,他想让自己成为极权政治的控诉者和社会公证的代言人,想通过他的诗歌唤醒、进而建造一个民主的、人道的中国。这无疑是北岛的一个唐吉诃德式的梦想。
一个俄罗斯诗人在纪念帕斯捷尔纳克的时候说:“二十世纪选择了帕斯捷尔纳克,用以解决诗人和帝国、权力与精神独立这样一对俄罗斯的永久的矛盾。”这个论断,其实同样也适用于评价北岛。然而,就如帕斯捷尔纳克不可能解决俄罗斯矛盾一样,北岛同样也不可能用诗歌就解决了中国的矛盾。所以,他只是写下了一些英雄的,让人缅怀的神话般的诗歌。
也就是说:北岛企图用诗歌来进行社会反抗、规范社会民主,呼唤时代不再重演历史悲剧等等,实际上是诗歌本身不能承担的。
所以我说北岛是一个英雄,他的诗是一个神话。
这既是他的伟大,也是他的局限。
于是,便又有一批新的诗人出现了。他们一开始便锋芒毕露,有的人喊出“打倒北岛”,有的说:“北岛死了”,就如尼采说上帝死了一样。
这一批诗人,后来被称之为“现代主义诗群”;他们的作品,则被冠名为“后朦胧诗”、“先锋派诗”、或“新生代诗歌”等等。
客观地讲,这一诗歌群体及其所掀起的“现代主义诗歌运动,从一开始,便显示出了“先锋性”和“局限性”共生并旺的特点:他们竭力打倒偶像,是要生产新的偶像;他们渴望创造一种另类的诗、让诗歌的精神性和想象性得以敞开,却又不想让诗歌的“战斗性”或“功利性”得到限制甚或是减弱……一句话,他们在本质上和北岛们是一样的,他们实际上依旧是以诗歌创造着英雄神话,只不过一个是“斗士”式的、一个是“骑士”式的罢了。
1986年,由《深圳青年报》、安徽《诗歌报》发起并组办的“现代社会主义诗群大展”,实质上便是“这一代”进军并占领诗坛的一次运动、一个标识。这次“运动”,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打出了许多的旗帜、喊出了许多的“主义”:如非非主义、海上诗群、莽汉主义、整体主义、新传统主义;还有众多的“流派”更是心裁别出,比方说撒娇派、呼吸派、特种兵、三角猫、四方盒子等等,可谓眼花缭乱……这一次诗歌大展,最后结集成书,书名即《一九八六至一九八八,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展》。
在这次诗歌大展过程中,有两个现象是需要特别提出的:一个是:山西诗人没有一个参加——这当然不是说山西落后、或者沉着,只是说没有参加而已——另一个是:在被称为“北大三剑客”的诗人海子、骆一禾和西川中,当时只有西川参加。
就当下的国内诗坛而言,西川无疑是数一数二的,但是在当时,在1986至1989年的中国诗坛,作为代表人物,海子和骆一禾的影响力,毕竟较西川要大一些。
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仅就诗歌本身的质量而言,海子和一禾的诗,无疑是在北岛诗之上的。我这样说,当然不是因于个人的喜爱,就如我喜欢一禾的作品(尤其是他的抒情短诗)甚于喜欢海子、却仍然必须把海子作为北岛之后的诗歌之王一样。
海子,本名查海生,1964年生于安微安庆的一个山村,1979年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大学期间开始诗歌创作。1983年毕业被分配到中国政法大学教公共语文,身居昌平,创作渐丰;1989年3月26日在山海关卧轨自杀。他现留世间的著作有:由骆一禾为之整理出版的长诗《土地》,由西川为之整理出版的诗集《海子的诗》、《海子诗全编》。
海子被公认的成名作是《亚洲铜》,但这一首诗我却不甚喜欢,我甚至也不太喜欢他的长诗,我喜欢的是他后来的一些抒情短诗,比如说:面向大海,春暖花开……海子是一个非常浪漫主义的诗人,他有一个宏大的梦想,就是要以自己的创作,建立一个横跨欧亚大陆的庞大的诗歌帝国。海子曾写过这样一段话:这一世纪和下一世纪交替之际,在中国,需要有一次伟大的诗歌行动和一首伟大的诗篇,这就是我一个当代中国诗人的梦想和愿望……
海子是对的。就像中世纪和近代之交的时候会产生一个但丁、一部《神曲》一样,世纪之交,本该是能够产生大诗人和大作品的。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看看整个社会的变迁、文学史的发展,每一个新旧时代交替之际,都必定会产生与之相对应的诗歌。而且,只能是诗歌,而不会是别的文学样式。但丁是一个代表,歌德也是,屈原也是。我有一个观点:不同题材的文学样式,会在社会不同时期引起人们的关注、以至达到这一样式的创作峰巅……而且这是有规律可寻的。这种规律即是:在每一个不同的历史时期内,文学都是依照诗歌、小说、散文这样的顺序轮回的。中国古代的文学,便是从诗歌开始的,是从《诗经》开始的,是从“关关睢鸠,在河之洲”这样的吟唱开始的。当诗歌的繁盛渐弱时,就出现了中国文学史上最早的“小说”——当然那时候还不叫小说、也并非现代意义上的小说——而是叫《春秋》、《左传》、《国语》、《公羊传》、《谷梁传》、或《山海经》,也就是记叙历史和地理的一些著述。之后繁荣的,便是诸子百家的散文了,包括孔子的《论语》,《孟子》、《庄子》、《墨子》、《荀子》、《韩非子》、《公孙龙子》等等,这就是中国历史上百家争鸣、气象万千的春秋战国时代的文学。此后,我所说的“轮回”便开始了,先是屈原的诗,再是《史记》、《汉书》、《说苑》、《列女传》、《搜神记》等等更具故事性的“小说”,再往下便又是政论性“散文”的繁荣,比如《论衡》、《春秋繁露》、《潜夫论》、《神灭论》等等。事实上,这种“轮回”一直在持续着,并无停息。以致直到新时期,我们方更加看清其轮回的轨迹:先是天安门诗歌运动及朦胧诗群的诞生和崛起,之后便是所谓的“伤痕小说”、“改革小说”:比如大家可能都读过的王蒙的小说,蒋子龙的小说、冯骥才的小说,张洁的小说、梁晓声的小说……再往后出现的,便是散文、随笔热了:先是三十年代的作家如周作人、梁实秋、林语堂等等的散文重新走俏,然后便是当代作家的创作也日趋“白热”,以致现在你到书店里看看,随笔选本或个人专集依然比比皆是、琳琅满目……
所以我说:在世纪交替之际我们所处的时代,依旧是一个散文和随笔的时代。这是一个疏离诗歌的时代,是小说也已成为过去的时代。
我总结并细述这样一个规律,至少是想说明一个问题,即:当一个已经行将衰老的社会、让位于充满生机和活力的新的社会时,可能大多数的人还没有、或者也不会意识到,但是敏感的诗人却意识到了,也就如中国的一句古诗所说的吧:春江水暖鸭先知。惟此,诗歌的繁荣也就成为势所必然。但是,随着社会发展的复杂化,小说创作便又势必会热闹起来。小说的本能是记载或者描述存在着社会现象、人物遭际,它是一种记录,却又常常想对时代有所规劝,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当这个时代走下坡路或者行将过去之际,大家也就不怎么爱看小说了:那些东西写得还不如我们目前所面临的、所遇到的那么复杂,那么有意思嘛……于是大家就不看了,小说也就不能再热了。这个时候,散文和随笔就开始蓬勃起来。散文和随笔的最大特点是“散淡”、是“随意”,就像走路一样,是一种秋天的或者黄昏的步态。中国文人有一句老话:“富,则达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散文和随笔,总的来说便是独善其身的产物,是一种对自我的、时光的、对存在于现实之外的理想世界的追忆或者梦想,是反思、或者体悟,是平和的却也是无可奈何的。
或者也可以这样说:散文及其时代,是个人化的、修身养性的,因而是沉思的和低语式的,是“哲学的”;小说及其时代,则是公众化的、记时劝世的,因而是写实的和讽喻式的,是“社会学或政治学的”;而诗歌及其时代,却如天籁,是灵动的和富有昭示意味的,因而是“宗教的或神性的”。
所以,海子当时便神性地提出、并投身到了这样一次大的诗歌行动:他企图以中国及东方神话系统为轴心,借助西方的《圣经》、并结合印度史诗,从而建立起一个庞大的“诗歌帝国”。海子曾从地理、或方位的意义上对这个帝国进行描述:即以东方为中心,东起太平洋,西到两河流域,北到蒙古大草原,西到南亚次大陆……这的确是一个伟大的梦想,或者也正是因为它太伟大了,以致使得海子本人的才力和精力都不可能达到,并最终导致他选择了另一个极端:自杀。
海子是于1989年3月26日在山海关的一截火车道上卧轨自杀的。他预先便去那里看过:他选定这截铁路,只是因为这儿正好是缓上坡。他不想躺在火车头前,而是在火车上坡的时候钻进了两个轮子之间,最后被火车轧成了两截……
海子死后,骆一禾将他的遗物、尤其是遗作进行了整理,并为之编辑并出版了长诗《土地》。这是海子的第一本诗集,也是他永远也不可能看到的诗集。
骆一禾和海子的为人是非常不一样的:骆一禾做事非常严谨,他的诗,以及所有创作的第二稿、第三稿都整整齐齐的,自己便拾掇好了;但海子不是,海子的诗就写在烟盒上、报纸的空白处,乱七八糟,到处都是,这也便使得处在巨大的悲痛中的骆一禾在为他整理长诗《土地》时,费尽了心血。以致在海子辞世不到两个月,骆一禾便也因四种病突然同时爆发,于1989年5月13日倒下、5月31号即在天坛医院辞别人世。
一禾生性平和、襟怀博大。他生前曾将手抄的26首诗装订成册相赠于我,诗的封面取自画报,扉页上则题写了他自己的一句诗:
我不愿我的河流上
漂满墓碑
我的心是朴素的
我的心不想占有土地
所以,我曾在题为《一禾的五月和五月的一禾》的悼文里这样说:我说五月,一禾的五月。我知道一禾绝对不会赞成我的说法。他不想占用五月,以至从倒下(5月13日病发住进天坛医院)到“站起来”,他都智慧地选择了最节约的数字:13—31。一个等腰梯形,梯形的腰很短,他却凭借天才让诗接近上帝,又把上帝的仁爱和悲悯回还于诗……
而现在,我则更以为是如此。我认定了这样一个基本的事实:整个新时期文学的结束,是以骆一禾的辞世为标志的。
这就是我所讲的当代诗歌的第一个时期,即“新时期诗歌”:北岛和海子,当然也包括一禾,因为海子和一禾,无疑就是英雄挽歌最后一个音符的抒写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