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芳说,从这时“彷徨在‘荒地’里的‘绝望的姿势,绝望的叫喊’”里(31),可以听见“对于人生我实在是充满了热情,充满了渴望,因为孤独的壁使我隔绝了人世,我才‘哭泣着它的寒冷’。”(32)他在街头幻想中编出的故事里,常常叹息着“世界上为什么充满了不幸和痛苦。于是我的心胸里仿佛充满了对于人类的热爱。”(33)他自己重读的小说《王子猷》的一些句子,“在情感的灰烬里找到了一些红色的火花”。如“……谁是真受了老庄的影响?谁是真沉溺于酒与清谈的风气?都是对生活的一种要求。都是要找一点欢快,欢快得使生命颤栗的东西!那狂放的阮籍,不是爱驱车独游,到车辙不通的地方就痛哭而返?那哭声,那时代的哭声呵,就是王子猷这时抑在心头的哭声了。”何其芳说∶这时“我仿佛听见了我那时抑在心头的哭声。我想起了我重写那样一个陈腐的故事并不是为着解释古人而是为着解释自己。”(34)同样,在何其芳或寂寞与荒凉,或荒诞的,或历史题材的诗篇中,可以听得见他那出于对人生的热情的爱与恨而产生的“抑在心头的哭声”。正是这种内在的人生热情,使诗人写出了《预言》中的《云》等几篇告别自身的局限,走向更广大社会的歌唱。这是“荒原”意识的必然发展。
属于“他自己”的独特艺术拥有
30年代,李健吾说,“一般人视为晦涩的,有时正相反,却是少数人的星光。何其芳先生便是这少数人中间的一个,逃出废名先生的园囿,别自开放奇花异朵。这也就是说,他的来源不止一个而最大的来源又是他自己。”(35)李健吾又说,何其芳“生来具有一双艺术家的眼睛,会把无色看成有色,无形看成有形,抽象看成具体,他那句形容儿童的话很可以用来形容他自己∶‘寂寞的小孩子常有美丽的想象’(36)说何其芳具有“艺术家的眼睛”和“美丽的想象”,这无疑是正确的。但是,这种概括似乎还没有完全接触到何其芳30年代诗最独有最富个性的美学特质。
那么这种属于何其芳“他自己”的最富个性的东西是什么呢?何其芳谈自己写诗过程时曾说到,受中国古代诗歌和西方象征主义诗的影响,形成他自己拥有的一种思维和传达方式。“我喜欢那些锤炼,那种色彩的配合,那种镜花水月。我喜欢读一些唐人的绝句。那譬如一微笑,一挥手,纵然表达着意思但我欣赏的却是姿态。我自己的写作也带有这种倾向。我不是从一个概念的闪动去寻找它的形体,浮现在我心灵里的原来就是一些颜色,一些图案。”“我惊讶,玩味,而且沉迷于文字的彩色,图案,典故的组织,含义的幽深与丰富。”(37)这里包含了超越于一般艺术想象之上的诗的创作运作中的两个最重要的问题∶诗的思维运作方式和诗的语言锺炼方式。超越概念运动去找形象,浮现于心灵里的原来就是“一些颜色,一些图案”,属于前者;喜欢语言的锤炼和色彩的配合,属于后者。两者结合,成了何其芳诗歌创作独特的艺术姿态,也成为他创作的审美动力和最大快乐。“我倾听着一些一些飘忽心灵的语言。我捕捉着一些在刹那间闪出金光的意象。我最大的快乐或酸辛在于一个崭新的文字建筑的完成或失败。”(38)
何其芳的具象运作思维,使他的诗带给人的不是概念的形象化呈现,而是无数意象本身引起的幽深和丰富的联想,一种令人回味的情绪的意境和氛围。“襟上留着你嬉游时双浆打起的荷香,/袖间是你欢乐的泪,慵困的口脂,/还有一枝月下锦葵花的影子/是你合眼时偷偷映到胸前的。”(《罗衫怨》)这是对所爱少女的怀想。“寂寞的砧声散满寒塘,/澄清的古波如被捣而轻颤/我慵慵的手臂欲垂下了,/能从金碧里拾起什么呢?”(《休洗红》)这是爱的情感的怅惘。“黄色的佛手柑从伸屈的指间/放出古旧的淡味的香气;/红海棠在青苔的阶石的一角开着,/象静静滴下的秋天的眼泪;/鱼缸里玲珑吸水的假山石上/翻着普洱草叶背的红色;/小庭前有茶漆色的小圈椅/曾扶托过我昔年的手臂。”(《昔年》)这是对于童年时光的回忆。生活的事物,自然的场景,古诗的意象,往往以自身的具象形态进入诗人思维的运作。从概念或观念出发去寻找形象化的表现物的思维方式,对于何其芳是不适用的。
深夜踏过白石桥
去摸太液池边的白石碑,
(月光在摸碑上的朱字,)
以后逢人便问人字柳
倒底在哪儿呢,无人理会。
——《古城》
西风里换了毛的骆驼群,
举起四蹄的沉重
又轻轻踏下,
街上已有一层薄霜。
——《岁暮怀人(二)》
你梦过绿藤缘进你窗里,
金色的小花坠落到你发上。
你为檐雨说出的故事感动,
你爱寂寞,寂寞的星光。
——《花环》
是的,一株新的奇树长在我心里了,
且快在我唇上开出红色的花。
——《夏夜》
路尽处也许是一间屋,
走进半开的门也许遇见
一假托耳聋的老妇。
——甚么在屋顶上摇?
如果有月光会认作是青草。
——《六月插曲》
或暗示沙漠般的“古城”中生命的死寂和人情的淡漠,“人字柳”在诗里已成为一种象征物本身;或写离别怀友的淡淡的愁绪,诗里暗暗地化用了“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诗句,表达现代人的幽深而诚挚的感情;或写幻想中一个少女的深深寂寞,她的内心世界是一片寂寞的星光;或抒发爱的热烈渴望的情感,抽象的感情变成了富有生命的意象;或者是表达一个“彷徨的灵魂”,在寻梦的过程中无路可寻的寂寞荒凉心境。诗人给予的是他眼中的一幅图画,一个色彩。它们本身变成了诗人的一种思维运动形态的呈现。每个图画和色彩的背后,有让人去品味和思索的隐藏的或象征的意义。另如《爱情》、《祝福》、《月下》、《夜景(一)》、《圆月夜》等名篇,具象性思维构成的都是一个个“闪出金光的意象”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