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荒原”意识的表现,是他以批判的眼光审视现实社会,以深层的象征意象,发出了一些“绝望的姿势,绝望的叫喊”。《风沙日》原发表时题为《病中杂咏》,诗的中间插入了“黄昏”里一段温馨的“记忆”,“我们是往热带去,/那儿我们将变成植物”,但是回忆的前面,背景的设计已经转换成为一种“荒原”的氛围了∶大的风沙,湖水的黑浪,厚厚的壁,郊外古式的停顿的骡车……,都被赋予了象征的意蕴。这种一系列意象构成的荒凉背景与温馨回忆相对立,更增强了对如沙漠一般的现实的批判色彩。这种现实中的沙漠,成了诗中的人生与社会荒凉的象征。它们已成为一种感觉浸透入诗人的意识深处。这是一首诗的开头∶“正有人从迢遥的乡梦/回来,有人梦里也是沙漠”。这梦者,暗喻的正是不眠的诗人自己。他听见的,是深夜的梆声,迷路的街巷的犬吠,夜行车颤抖的鸣叫,病孩在母亲手中的啼哭,白发人呓语惊不醒乘车人的麻木,……结尾∶“车啊,你载着各种不同的梦,沿途拣拾些上来/又沿途丢下去。”(《失眠夜》)这梦,已经由个人的“望着天上的星星做梦”,转换成含着社会批判成分的人生的幻灭感。诗人对夜色的感觉也不同了。市声“退潮”之后,看到的是一个时代的衰落的象征∶“最后一乘旧马车走过”,更听到一种穿透现实与历史的哭声∶“宫门外有劳苦人/枕着大的凉石板睡了,/深夜醒来踢起同伴,/说是听见了哭声,/或远或近地,/在重门锁闭的废宫内,/在栖满乌鸦的城楼上,/于是更有奇异的回答了,/说是一天黄昏,/曾看见石狮子流出眼泪……”(《夜景(一)》)在下弦月的雾里,诗人笔下的“夜景”是凄寂欲绝的马碲声,剥落的朱门前归来的“黑影子”,和“把你关到在世界以外了”的无家可归的衰落感。(《夜景(二)》)这些冷漠意象的抒写,象征了诗人对现实与历史追问的清醒。诗人关注民族的命运。冷漠中深藏着愤激和热情。诗人以T·S·艾略特的“荒原”意象来概括他眼中的古城北京。这本身就是一种总体性的追问。这追问所含蕴的愤激与抗争之情,凝结在《古城》一诗中。诗一开头,就是一种冷静的倔强和愤懑的发问∶“有客从塞外归来,/说长城象一大堆奔马/正当举颈怒吼时变成石头了/(受了谁的魔法,谁的诅咒!)”接着,进入历史征战与死亡的缅怀,塞外大漠风吹进古城的描写,“浪游人”一段冷清的梦的叙述,当他梦醒后,听到的只有∶“长长的冷夜”冻得“早已僵死了”的地壳上远处“铁轨的颤动”。这个“浪游人”只能悲故国的荒凉逃走了。
逃呵,逃到更荒凉的城中,
黄昏上废圮的城堞远望,
更加局促于这北方的天地。
说是平地里一声雷响,
泰山∶绕上云雾间的十八盘
也象是绝望的姿势,绝望的叫喊
(受了谁的诅咒,谁的魔法!)
望不见黄河落日里的船帆!
望不见海上的三神山!
长城,泰山,都是诗人心中故国的崇高与生命力的象征。它们竟由飞奔和高耸而变成了“绝望的姿势,绝望的叫喊”。象征着希望与美好的黄河落日里的船帆,海上的三神山,也都渺不可见。“古城”变成了冰冷的“荒原”。而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却是那样的麻木。在“湖水成冰”到“湖冰成水”的不断轮回的长夏里,又“围着桌子喝茶”了。这平静的意象抒写里,我们感到了诗人那种对于人生的热情与对社会现实愤激。同时,在另外一首《风沙日》中,诗人同样慨叹北京“满天的晴朗变成满天的黄沙”,梦醒拉开窗帘来,“看到底是黄昏了/还是一半天黄沙埋了这座巴比伦?”“古城”,“巴比伦”的意象,都可以说是“荒原”意识的体现和《荒原》意象原型转化性的创造。
“荒原”意识,还体现于诗人自我对于个体生命存在的荒诞性的思考。《预言》创作的第二个时期里,出现了这方面内容的诗作。个人存在与现实的不谐调,和由此而产生的人生焦虑与对现实的反讽心境,常常以一种非理性的方法,传达出“自嘲”与“荒诞”的情境,成为这一类诗的共同的特征。如《风沙日》,初发表时题为《箜篌引》,午间放下自己的帘子,因为“太阳是讨厌思想的”,自己感到成了《仲夏夜梦》中被放逐到海上的主人公了。而这时自己叫不应自己的名字,“二十年来未有的大风,/吹飞了水边的老树想化龙,/吹飞了一垛墙,一块石头,/到驴子头上去没有声息。”想梦醒来“落在仙人岛边”,让人拍手笑“秀才落水呢”,不要将木槿的花汁滴在自己的眼皮上,那样“我醒来第一眼看见的/可能是一匹狼,一头熊,一只猴子……”。梦中失落自我的荒诞,迷惘,在调侃与嘲讽的笔调中揉成一种对现实和自我生命困境的批判性思考。《六月插曲》写一个有着“彷徨的灵魂”的“行人”,在黄昏时的一段“奇异的幻想”,一段“乱梦”。梦醒后抒情主人公惊叫∶“这不是我的家!”传达了现实的荒谬引起的一个孤独“寻梦者”失去精神家园的迷惘。《古代人底情感》在表现这一类情感方面,最值得注意。深巷柝声远去声中,听一阵铁轨的震动,由夜车的开行,想起古代的别离的情感。而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凄惶”的感觉呢?这种情感,“仿佛跋涉在荒野/循磷火的指引前进/最终是一个古代的墓圹/我折身归来/心里充满生底搏动”,但走入我的屋子“四壁剥落/床上躺着我自己的尸首”。荒原般的现实,被扭曲的人性,竟会将一点仅存的生机变而为自身情感的泯灭。而这种“情感”,不是“古人”的,也不是一个人的。“七尺木棺是我底新居/再不说寂寞和黑暗了/坟头草年年的绿/坟侧的树又可作他人的棺材。”(30)这种“情感”,是与“古代人”那种“此处惆怅的一挥手/始有彼处亲切的笑脸”的亲切情感完全不同的。诗人曾说∶“我叹息我丧失了许多可贵的东西”,“夜色和黑暗的思想使我感到自己的迷失。我现在倒底在哪儿?”正是“现代人”普遍存在的这种个人迷失,现实引起的内心“寂寞和黑暗”的感觉,被诗人嵌进一些极度荒诞性的意象中,又常常与城市的荒凉,风沙,夜晚的死寂描写为背景,交相呼应,因此这些诗也就并不是意在引向颓废,而是深藏着诗人对于社会,对于人生的清醒的反讽意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