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言》这首诗深藏着富于人生哲理的情感世界。此诗写于1931年秋天。读这首诗,人们根据诗中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神”的形象,认为诗里所写的是诗人自己初对爱情来临的惊喜,对于爱的美丽的憧憬和热烈,以及爱情失落之后的怅惘。而被赞美的是一位骄傲的女神。过去我也是从个层面来读这首诗的。但如果我们联系何其芳在稍后文章中婉转的自述,就会进入这首诗感情世界的另一番天地。1933年所写的一篇对话剧式的散文《夏夜》里,即将离开北方某城的一个中学教师齐辛生,与恋着他的女教师狄珏如谈话时,狄曾拿起书架上的书,念起《预言》诗开头两段,问道∶“这就是你那时的梦吧。”
齐 (被动的声音)那也是一个黄昏,我在夏夜的树林里散步,偶然想写那样一首诗。那时我才十九岁,真是一个可笑的年龄。
狄 你为什么要那“年青的神”无语走过。不被歌声留下呢?
齐 我是想使他成为一个“年青的神”。
狄 “年青的神”不失悔吗?
齐 失悔是更美丽的,更温柔的,比较被留下。
狄 假若被留下呢?
齐 被留下就会感到被留下的悲哀。
狄 你曾装扮过一个“年青的神”吗?
齐 装扮过。但完全失败。
在他们不得不分离的眷恋中,齐“带着泪声”地说∶“我接受了‘生命底贿赂’,却拒绝了‘生命底生命’。并走近书架,读起了《预言》的最后一节∶“我激动的歌声你竟不听,/你底脚步竟不为我的颤抖暂停,/象静穆的微风飘过这黄昏里,/消失了,消失了你骄傲的的足音……/啊,你终于如预言所说的,无语而来/无语而去了吗,年青的神?”(19)这里带有很大的自我解释的性质,但同时又是何其芳对于人生思考的哲理性的结晶。我们看到,《预言》中的“年青的神”,并不是瓦雷里诗中那位的“年青的命运的女神”的转化,而是诗人自我诗性的化身。整首诗是一位女性的倾诉。无语而来又无语而去,“消失了骄傲的足音”的,不是年青的“女神”,是诗人自己。在这篇《夏夜》里,作者就通过人物齐辛生的口说,“第一天我说,‘我是年青的神’。第二天我说,‘好意是能拒绝的吗?’第三天我说,‘爱情是能够拒绝的吗?’第四天就轮到该我哭泣了,‘我是受了生命的贿赂’。以后我常自语着,如一狂人似地,‘我没有爱她,我并没有爱她。’但那记忆是一直缠着我,到现在——”。在解释拒绝一个女性的爱,是否故意想“排演残忍的悲剧”时,齐辛生回答说∶“我以前同一个朋友谈过∶人生如一条车道似的,沿途应该有适宜的车站。比如第一站是温暖的家庭;第二站是良好的学校教育;第三站是友谊与爱情;第四站是事业;最后一站是伟大的休息。在这条道上,缺少了某站或者排列颠倒了都是不幸的。”(20)这段“自白”,揭示了《预言》中“年青的神”拒绝了“生命的生命”所持的人生哲理的根据。
在一篇小说《迟暮的花》中,何其芳通过虚拟的主人公欧阳先生的作品,回顾20年前构想的故事中两个人物的私语∶一段失落的爱情的经历。一个青年为了消除“对于爱情的闯入无法拒绝的惊惶”,竟在一个郊外的森林里度过了一个下午。
“我自己给自己编成了一个故事。我想象在一个没有人迹的荒山深林中有一所茅舍,住着一位因着干犯神的法律而被贬谪的仙女;当她离开天国时预言之神向她说,若干年后一位年青的神要从她茅舍前的小径上走过,假若她能用蛊惑的歌声留下了他,她就可以得救;若干年过去了,一个黄昏,她恁依在窗前,第一次听见了使她颤悸的脚步声,使她激动的发出了歌唱。但那骄傲的脚步步声踟蹰了一会儿便向前响去,消失在黑暗里了。
——这就是你给自己说的预言吗?为什么那年青的神不被留下呢?
——假若被留下了他便要失去他永久的青春。……
——现在你还相信着永久的青春吗?
——现在我知道失去了青春人们会更温柔。
……
倾听着这低弱的幽灵的私语直到这个响亮的名字,青春,象回声一样迷漫在空气中,象那痴恋着纳耳斯梭的美丽的山林女神因为得不到爱的报答而憔悴而变成了一个声响,我才从化石似的冥坐中张开了眼抬起了头。”(21)
何其芳这里提到的纳耳斯梭,即希腊神话中的水仙。据出版于《预言》写作之前的梁宗岱译瓦雷里《水仙辞》时介绍∶“水仙,原名纳耳斯梭,希腊神话中之绝世美少年也。山林女神皆锺爱之,不为动,回声恋之尤笃,诱之不遂而死。”(22)“纳耳斯梭”这译名及所叙故事大体一致,说明何其芳创作《预言》时显然已读到过梁宗岱《水仙辞》的译文。比较一下梁宗岱的介绍,可能尚有别的借鉴。希腊神话中说,森林女神厄科,因被罚舌头不能讲话。一天,她看到一个猎人,叫那喀索斯(即纳耳斯梭),是个绝世男子。她强烈地爱恋他,悄悄跟踪他,但总得不到他的答应。因为解释不清,她只好扑向那喀索斯,试图把他抱住。可是这位美男子一个箭步躲开了,接着就消失在茂密的树林中。她失望中,日夜在山里流荡,为爱的折磨,逐渐消瘦,最后变成了一种声音,在山林里回荡,成了人们呼喊时的“回声”(23)。这些情节,是与前面所引何其芳的叙述相吻合的。何其芳创作中没有取瓦雷里《年青的命运的女神》的思路。他在关于纳耳斯梭的“拒绝”森林女神爱的传说里找到自己情感世界共鸣的原素,找到了创作《预言》的灵感。
过去读《预言》,我们忽略了诗人上面那些充满着诗意的“解释自己”的自述,忽略了诗人为自己“编的故事”与《预言》之间的联系,因此也就忽略了这首诗中说的“年青的神”的原初象征意义。我们并不否认以前对于这首美丽的诗理解的情感内涵的合理性。象征的现代诗本来就有多义的特征。但是,这种多义如果遇上诗人反复的自我阐释的时候,却不能视而不见。接近诗人通过神话传达的深层次的象征,就会发现诗中角色转换后的全然不同的意义呈现。原来,《预言》里传出的是一个少女对于一个男性的“年青的神”的爱的倾诉。根据神话故事和何其芳散文中两个虚拟的老人的对话,或许可以更大胆一点推测,这乃是诗人在爱的热潮过去之后自我内心两种声音的对话,是诗人情感矛盾中一种心灵的自审。热情浪漫的意象背后实则包含着冷静的智性的思考。在诗人看来,人生应该是一个有序的轨道。对于青春的珍惜常常伴随对自我的残忍而来。如果“年青的神”留下来,他就会“失去永久的青春”。这首爱情诗是诗人对自己情感矛盾的自剖和自身悲剧命运的“预言”。它的情感世界包容一个冷峻的哲理命题。
何其芳说∶“有很长一个时期我的生活里存在着两个世界。一个是出现在文学书籍和我的幻想里的世界。那个世界闪着光亮的,是充满着纯真的欢乐、高尚的行为和善良可爱的心灵的。另外一个是环绕在我周围的现实的世界。这个世界却是灰色的,却是缺乏同情、理想、而且到处伸张着堕落的道路的。我总是依恋和留连于前一个世界而忽视和逃避后一个世界。”(24)无论是对于爱的赞美,还是对于爱的拒绝,何其芳《预言》中的爱情诗的情感世界,就是他所说的由“幻想里的世界”生长出来的一些“闪着光亮”的精神花朵。
“荒原”意识与自省精神
在出版诗集《预言》同一年里,何其芳就曾说,集子中的“那些诗差不多都是飘在空中的东西。”(25)这是过分的自省。其实,就在那些“飘在空中的东西”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何其芳自内心深处发出来的另外一种声音。
《汉园集》刚出版不久,何其芳就说过,《预言》第二辑,即1933年到1935年里的那些作品,多是“不寐的夜晚里的长叹和辗转反恻”,他找到的是“一片荒凉。”(26)1933年夏,诗人曾短暂的返回故乡万县。他看到了社会与人生更广大的一面;同时,当他走进童年的王国——一个柏树林子,发现“在我带异乡尘土的足下”,这“昔日的王国”竟是那样“可悲泣的小”。他的情感世界越过了一个界石。“从它带着零落的盛夏的记忆走入了一个荒凉的季节里”。在回归后写的一首诗《柏林》的结尾说∶“从此始感到成人的寂寞,/更喜欢梦中道路的迷离。”结束“少年”时期温柔的幻想,走进“成人”寂寞思考的深沉,给何其芳的诗带来了新的创作姿态和理性色彩。
当何其芳回到沙漠一样的北京这座大城的时候,“我垂下了翅膀。我发出一些‘绝望的姿势,绝望的叫喊’。我读著T·S·爱里略特,这古城也便是一片‘荒地’。”(27)这时,他“更感到了现实与幻想的矛盾,人的生活的可怜”。(28)这时,他“更喜欢”的T·S·艾略特的《荒原》所具有的对于人类社会与精神堕落的批判意识,或者被称为“毁灭的意识”(29),与何其芳的诗歌创作的精神世界相通了,并化为了他内在思想的一种趋动力,成为他诗歌创作的一个重要的精神情结和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