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诗歌的“挣扎”
正当笔者为近年诗歌生态的改善略感欣慰时,2006年诗坛闹出了数十个轰动事件,标示诗歌在新的生存环境,在与国家意识形态、商业文化、后现代语境的纠葛中,所拥有的能耐、活力和虚妄。仅抽样其中四个不同类型的诗歌事件,我们就能进一步体味个案中折射出来的文化涵义:在表面繁荣与多重压力面前,诗歌以多变的脾性,不断变换“花招”,继续进行着艰难的自我挣扎:包括文本挣扎、伦理挣扎、市场和技术挣扎。
文本挣扎。“梨花诗事件”[6] 集中体现了诗歌实验文本,在网络与公众中的嬉戏性——相互嬉戏过程中的文本沉沦:到处是口水加废话;说话的分行,和分行的说话蔚为成风;能指漂浮与所指流失,导致文本虚脱,诗歌文本的可靠性遭到严重质疑。虽然“恶搞”带来许多负面,但就其积极因素讲,还是反映了大众对诗歌文本的基本诉求和“监护”;是诗歌文本在放浪偏离中,一次及时的“他律”。
“恶搞”的一个主要特征是大规模仿写,仿写动摇了诗歌文本相对稳定的规约,加剧了诗歌文本往“无章可循”的泥淖越陷越深。它无不涉及众多诗歌本体问题:诸如诗歌的底线究竟应该划在哪里?如何葆有诗歌最基本的品质?诗与口水的区别,诗与废话的区别,如何界定诗与非诗的区别?什么是好的诗歌文本?似是而非的辩解,不分皂白的起哄,幸灾乐祸的复制,充分表明此番诗歌的尴尬,正是诗歌文本陷于混乱、离散、失衡的一次大暴露。那种放弃文本的声形意韵致,满足于随意即兴的“脱口秀”,或者敲几下回车键的简单做法 ,最终只能使诗歌自曝其丑,自取其辱。
长期来,诗歌文本的审美判断一直处于游移、模糊,老子说了算的无序状态,造成诗歌无难度写作与质量下滑的内伤。以这次“恶搞”为教训契机,实在有必要重新审视诗歌起码的文本尺度,回归诗歌文本的诗性标准。
伦理挣扎。起先我是把这次裸体读诗事件[7],当做是一次诗歌的文化反抗、文化自救活动,一次义正词严的诗歌“声援”。可惜“事与愿反”,并未造出新意。诗人苏非舒本来可以在十六层衣服上做文章的:比如在衣服款式上做各种“枷锁” 性符码;并且不是往外脱,而是一层层往里穿,从而制成“臃肿”“累赘”效果,其文化上的隐喻,可以避开治安惩罚,且效果一点也不差。
后来往深处里究, 实际上,这是诗歌处于被围剿时一次“歇斯底里”的爆发,是诗歌在极度压抑下的“破罐破摔”,是诗人陷入绝地的困兽般冲动,是狗急跳墙式的反扑。一时冲动也好,自我献祭也好,事实上非但没能挽回诗歌颜面,反而遭到公共道德的谴责。在那一瞬间,诗歌与诗人同时落入百米冰窟,连稻草也没能抓着。诗歌的道德声誉创下了历史最低点。
说它是诗歌伦理底线的全面崩溃,可能有些严重,但委实反映出日常作息基本德性的摇摆,并不为过。企图以“脱”的视觉大冲击,收获捍卫诗歌的效果,恰恰露出内心的“怯场”,振救诗歌的结局,变成了很不自信的挣扎闹剧。这绝对是一场诗歌伦理学的败笔。诗歌伦理的基点是对诗歌自身的尊重。看来,重申诗歌伦理的“自律”意识,并非多余,同样是诗歌突围道路上,少不了的“护栏”。
市场挣扎。诗歌在市场的汪洋大海里向来就很难舒展泳姿,“国旗”焚烧事件[8],更是突出了诗歌在市场“冲浪”后的灭顶之灾。按理,女诗人苦心经营的《国旗颂》诗集,完全符合主旋律要求,很对意识形态胃口,理应得到优惠传播。可宣传部门残酷抛弃了自己的同志,完全把它推向市场。这一事件的确让人感到几分欣慰:诗歌,再也不能象从前那样,依附强大政治势力,进入流通。这是诗歌的进步。诗歌,同样要接受市场检验;市场,对诗歌艺术提出更高要求。
应该表扬纪向寰小姐,有勇气拒绝政治与道德“优势”,试图只以个人努力进入公共领域,但失败留给我们也有不少思索,无论是国家意志的“红色”写作,还是少数人的“私我”写作,无视时代语境的变化要求,肯定要到处碰壁;冷静而客观地直面诗歌生存环境,与时俱进做出调节(不是自我感觉良好一意孤行),它应是诗歌写作中重要的“交通守则”,同时也应是诗歌在困境中,一种起码的“市场意识”。
诗歌,挣扎在市场铁面无情的齿轮之间,是目不斜视,义无返顾,被碾得血肉模糊,继续对着风车挥舞长矛,还是反客为主,以灵活多边变的策略,争取“一杯羹”?
技术挣扎。诗歌本来只考虑自身内部的技艺问题就成,但是“机器写诗”[9] 大规模发生,有如“赤潮”蔓延,使得诗歌版图,第一次面临技术覆盖的危机。外部超强技术 “入侵”,诗歌“国土”渐进沦丧,诗歌会甘心缴械抑或全力抵抗?有人认为 ,“写诗机”模块套用名诗名篇,构成侵权,纵容写作道德败坏,国家文化部应立马禁止;近乎机械的搭配编程,有损诗歌的尊严与艺术。但也有人认为,“写诗机”根本就不会伤害诗歌,如果诗歌这么脆弱,经不起冲击,那么诗歌这门艺术就乘早消亡吧。还有人认为,“写诗机”是游戏和娱乐化时代的产物,它像浪浪桥一样,完全没有必要跟它较真。
诗歌在此之前,多是接受政治、社会、伦理的强大支撑,现在转而借助日新月异的技术援助,且正在取得一次超常的诗写大“翻身”、大“颠覆”,它所带来的众多影响与改变,包括诗歌的原创性、诗歌的质地、诗歌的活力、诗歌的欣赏与娱乐等问题,再一次让我们遭遇从未有过的尴尬——没有任何前人可供借鉴的经验,也难以对未来发展作出预判。
现在的问题是,随着数字化智能技术的完善,必须承认,诗歌开始被技术“蚕食”了,或者说,当技术与诗歌双方日益“联手”,当技术以新的面目与能量,部分取代诗歌的品质、属性,无疑会在很大程度上左右诗歌生态,那么,我们将怎样面临技术日益强大的勾引,面临诗歌的价值、审美取舍?我们将如何在新的逼近与挣扎中,做出新的应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