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梦幻开天地
作家跟一般人,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如果说具备形象思维的先天素质,是投身文学创作的前提,那么作家还应该具有比一般形象思维类型的人更强、更大、更高、更快的动情力、感受力、思辩力、表达力。如果说这些能力在一切从事创造性脑力劳动的人身上也都有,那么还有一种能力则是作家所独有,其他人即便有也远不及作家丰富的,那就是能够编造得出一件又一件新奇故事的想象力。
深厚的动情力,使作家在外部刺激下内心活动分外迅捷细微,但当他们要使感情裂变产生高效能的冲击波,就不得不依靠想象力。灵敏的感受力,使作家常能得到生活的馈赠与推动,但当他们要把客观信息加以主观处理,就不得不借助想象力。锐利的思辩力,使作家对所感受与动情的生活表象不断进行深入开掘和提炼升华,但当他们要以思辩所得重新审视世界和自身,就不得不通过想象力。当作家要将生活感受和思想感情凝聚成为形象图画付诸表达,就更离不开想象力。归根结底,丰富的想象力,才是作家区别于一般人,也区别于其他从事创造性脑力劳动的人最为明显的标志。想象力——文学创作的根本前提。
想象力,是把自己记忆中的或别人描述过的形象,重新在脑海里显现出来,对不在眼前的人、事、景、物,想出其具体形象来。由某一人、事、景、物,联想起与之相关的其他形象来。联想包含于想象之中,发生在两点之间:由某人某事而想起其他相关的人或事;由某一意念而引起与之相关的另一意念。
这样的想象力,凡是思维正常的人都会有的。但是,一般人的想象力,大都还是再现性的。只具有再现性想象力,成不了能超越一般人的专家。
文学家、艺术家必须具有创造性想象力,《文心雕龙》称之为“神思”的:“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清代黄叔琳注解时指出:“此言思心之用,不限于身观,或感物而造端,或凭心而构象,无有幽深远近,皆思理之所行也。寻心智之象,约有二端:一则缘此知彼,有校量之能;一则即异求同,有综合之用。由此二方,以驭万理,学术之源,悉从此出,文章之富,亦职兹之由矣。”
创造性想象力——精神活动的生产力。
创造性想象力,是一种主观能动力量的独特发挥。它不停留于感知事物的表象上,而是以感知为基础,对已有的表象进行分解和加工,经过新的组合与联系,在心目中创造出实际上不存在却有可能发生的新的形象世界。如果把再现性想象比作“镜花水月”,那么就可以将创造性的想象说成是“无中生有”。
“无中生有”的想象力,就不是人人皆有,而是文学家、艺术家和科学家所独有的了。
在科学家那里,创造性想象力沿着抽象推理的形式进行,想象出来的东西只作为进一步分析判断的材料,想象本身仅只是为设想出论证的结果而运用的手段。所以,科学发明中的想象,虽也有创造性,却不过是思维过程中的一个契机或环节。
艺术的创造则与科学的发明不同,是从已知的生活经验出发“缘此知彼”,可以达到未曾亲身经见的形象体系;以一点生活感受为引线,“即异求同”,能够把众多思路与之有关的材料贯串成为一个新的整体。
文学家、艺术家运用创造性想象力,可以按照情理逻辑进行虚构,补充事实链条中尚感不足的部分和尚未发现的环节,使事实发生质的变化,从而出现一般人想象不到的新奇故事。因此,在文学艺术的创作中,创造性想象自始至终贯穿于全过程。
艺术的想象与科学的想象,另一个更大的不同点在于:文学创作的构思过程,没有固定的模式与流程,无需有条不紊地循规蹈距和按部就班。恰恰相反,它总是在飘忽不定的无序状态下探索着进行,忽而想到这儿,忽而想到那儿,由这儿联想到那儿,由这儿那儿幻想出“无中生有”的情景,然后才可理清头绪,显现眉目,虚构而成一个崭新的世界。当这个新世界成型后,你会发现,那里所有的一切完全是你自己想象的产物。你想象的目的是为了创造一个超脱于现实的虚幻世界,想象的最终结果也正是目的之所在。
那么,艺术想象的能力,也就是你文学创作的能力;你进行创造性的艺术想象,也就是投身于文学创作活动本身。
从初学起步,到登上殿堂,创造性想象力好比一把标尺和一面旗帜,检验着每一个有志于文学者的才能和水平,鼓舞着每一个有可能成功者的信心和力量。要使自己成为作家,必须天生赋有丰富的想象力,并且加以主观能动,充实与发挥想象的创造功能——
想象,要想得像。
当然,创作不是照相。照相虽然像,却并非都是艺术。但创作若不能真实地再现生活,对生活的本质和细节反映得不像,也算不上是真正的艺术。正因为创作不是像照相那样刻板地摄取生活图像,它才特别需要借助于想象的力量——观察、体验不到的生活方面,靠想象去开拓;本来没有关联的人物和故事,靠想象去组合。由于想象的渲染、补充,日常平凡的事物可以强化、升华,取得特殊重要的性质,焕发出吸引人、打动人的奇异光彩;经过想象力的加工,生活材料得到新的发展,能够丰富其内容,凸现其实质。为此,想象不该使得想出来的图像变为骗人的假象,而应当让作品里的人物故事比生活中的素材原型更显真实。
所谓想得像,就是不仅要想象出人物的音容笑貌、身材服饰、举止风度、习惯特点等外在形态,而且要想象得出人物的内心活动,透视其灵魂深处隐蔽着的思想,预见他在特定情况下必然采取的言行;不仅要想象出事件的具体情状,而且要想象得出事件的前因后果、实质内涵,把握它发生发展的规律,推测它自身将要出现的变化、与外界可以建立的联系。由此可见,做到想得像,乃是求得艺术真实的前提。想得愈是像,作品就愈有概括力和感染力。
为了想得像,作家应该出神入化,进到艺术世界里去,进到形象“角色”之中,把自己化身为所要表现的对象。无论对未曾见过的古人,还是不曾做过的坏人,凡是自己难以亲身经验的一切,都要这样。如果说演员在同一出戏中只须扮演一个角色的话,那么作家却需要在同一部书里轮流扮演他笔下写到的所有“角色”,而且这“角色”不单指人,还包括景物等等在内。就像福楼拜说的那样,他创作《包法利夫人》,“同时是男人和女人,求爱的人和被爱的人”,有时还得“是马,是树叶和风”。当写到包法利夫人服毒自杀时,他的嘴唇甚至“尝到了真正的砒霜的味道”。又如他的弟子莫泊桑所说,“我们不得不向自己这样提问题:如果我是国王、凶手、小偷、女修士、少女或菜市场女商人,我会干些什么,我会想些什么,我会怎样地行动?”——“在作品里再现出来传达给读者的,正是这种对世界的个人的想象。”这自然不是说,写服毒就得尝砒霜,写凶手最好是自己杀过人,而是要作者到想象中去亲临其境,具体感受。只有设身处地,体察入微,揣摩推测,心领神会,才能使笔下的形象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让虚构出来的比实际存在的令人更觉确切可信。
联想,要想得广。
生活是分散在空间和时间里的,如果孤立静止地看待零碎杂乱的材料,囿于一时一地的见闻,拘泥一点就事论事,很难产生完整鲜明的印象和感受,不可能在创作上大有作为。应该从引起创作动机的那一点出发,围绕它展开广阔的联想;既想得细,又想得宽;既向横的方向扩展,又向纵的方面延伸。应该打开记忆的仓库,翻箱倒柜地搜寻;敞开思考的大门,神驰遐想地探索;博采群集,使狭小单薄的扩大充盈起来;飞针走线,把原不相连的缀合起来。应该由一人一事想到多人多事,想到这个人的内心世界和过去未来,想到这件事的细节全局和前因后果,从而构造成有机的整体,编织出崭新的图画。
鲁迅的小说,多是“杂取种种人,合成一个”,把众多有关材料连接、缀合起来,结撰而成的。他“所写的事迹,大抵有一点见过或听到过的缘由,但决不全用这事迹,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发开去,到足以几乎完全发表我的意思为止。人物的模特儿也一样,没有专用过一个人,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角色。”这改造、生发、拼凑、合成的功夫,全靠运用广阔、多样、快速、新奇的联想,鲁迅说他创作是“静观默察,烂熟于心,然后凝神结想,一挥而就”,那“凝神结想”,便是想象、特别是联想,高度发挥、趋向成熟的情状。只有这样,广开思路,浮想联翩,由此及彼,连锁反应,才能驰骋笔墨,挥洒自如,给读者提供“熟悉的陌生人”和“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新鲜事”。
想象和联想,更要想得深。
生活是浮在表面上的,如果仅着眼日常、普通、平凡的个别现象,未能透过表面看到内在的本质和规律,就难发现深刻感人的东西,难写出具有重大社会意义的作品。受个别现象启发,心有所动,产生观感,还要通过想象与联想去深入开掘:从原有的积蓄之中挖掘出能与这一观感相连的材料,到新的体验里去开发比这一观感更深一层的生活内容;想清楚为之动心的这一现象究竟表明了什么,还能进一步表明什么;想透彻产生这一现象的缘由到底是什么,促使它变化发展的因素还有什么。然后,对这些材料和认识进行综合概括,分析提炼,从中确立最有意义的主旨。并以此为准,反转来再一次思考这些材料和认识,给以增删变化:补充其深意不足的地方,改造其偏离思路的部分。经过这样的深入思考,重新组织,就可以把原来不相关和较粗浅的人物事件,安排到特定的关系里去显现出更加深刻的社会意义。在这一创作的“合成”过程中,想象与联想是催化剂和强华剂,日常、普通、平凡的事物,因它的作用而获得了新的素质,成为独特、新奇、有趣的情景。只有这样,深入探索,追根溯源,由表及里,不断开拓,才能创作出具有广泛社会意义并能流传久远的艺术品。
梦幻开天地,文学创作也就是在幻想中去编造那个更合乎你理想的形象世界。幻想是飞向理想的翅膀,可以使你随心所欲、无所不及地自由翱翔。当你对世界与自身已具有相当的体验和感知,你随即应该充分展开想象、联想和幻想。只有当你如醉如痴浮想联翩时,当你如梦如幻想入非非时,你才能够真正进入文学创作改天换地的奇妙境界。
以1929年出版长篇小说《喧哗与骚动》闻名、于1949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作家福克纳,在回顾自己的创作情况时说过:“做一个作家需要三个条件:经验、观察、想象。有了其中两项,有时只要有了其中一项,就可以弥补另外一两项的不足。对我来说,往往一个想法、一个回忆、脑海里的一个画面,就是一部小说的萌芽。”他所说的三个条件,最主要的就是想象。他创作之卓具特色,最突出的也是想象。“我发现我家乡的那块邮票般小小的地方倒也值得一写,只怕我一辈子也写它不完。我只要化实为虚,就可以放手充分发挥我那点小小的才华。这块地虽然打开的是别人的财源,我自己至少可以创造一个自己的天地吧。我可以像上帝一样,把这些人调来遣去,不受空间的限制,也不受时间的限制……我总感到,我所创造的那个天地在整个宇宙中等于是一块拱顶石。拱顶石虽小,万一抽掉,整个宇宙就要垮下。将来我的最后一本书,就是约克纳帕塔法县的末日记、宝鉴录。”就凭想象,他可以用家乡约克纳帕塔法县的那块邮票般小小的地方为基地,创造一个自己的天地。就靠想象,他满怀自信:他所创造的天地,能够成为“末日记”、“宝鉴录”,成为支撑着整个宇宙的拱顶石。
想象、联想和幻想的能力是天生的,而且这种能力的展现有时是不由自主的。
五十年代我认识一位作家,就是因为按捺不住创造性的想象力而成为作家的。他原来是报社的一名记者,他的通讯发表出来,总会受到采访对象指责 ,说与事实不符,是“借我们这儿的人和事编瞎话”。总编找他谈话,他表示所采访的人和事太简单了,所以在写作时加进了些自己的想象。作为新闻报道,这是不允许的,新闻要求如实报道,不容掺有虚构成分。但他的思路极易滑向虚构轨道,多次发生报道失实。幸而总编是个懂文学的人,就跟他说,你别当记者了,去当作家吧。后来他运用采访素材,自由自在地进行虚构,将所闻所感加工改造写作小说,果然逐步取得成功。
当然,作家不是天生的,天生的创造性想象力还需要后天有意识地锻炼和增强。
我结识的许多作家,就是把虚构当作一种功夫来不断锻炼的。他们经常“编瞎话”,久而久之成为习惯。听他们讲见闻你得留心,说着说着真的里面就掺进了假的。——并非有意骗人,“扯谎”乃是天性。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弄假成真,化虚为实,已经成为一种职业性的本领。在这一点上可以说,作家就应该是“扯谎的人”。1999年度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以长篇小说《铁皮鼓》早就知名于世的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答记者问时曾经回忆过:“我的母亲早就注意到,我童年的时候,就说过谎话。但她未能随后觉察到,我的扯谎含有获得或隐藏任何一点东西的意义。她后来才感到,扯谎对于我来说,显然是一种需要。问题大概在于:在特定情况下,真情令我感到厌倦,于是我就开始改变真情或者虚构截然不同的情况……我最喜欢大言不惭地扯谎。”
“扯谎”而成其为作家,“大言不惭地扯谎”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只因其谎格外真实。歌德指出:“每一种艺术的最高任务,即在于通过幻觉产生一个更高真实的假象。”所以,作家就是高尚的“作假”。“作假”而成小说,则如巴尔扎克所言,小说乃是“庄严的谎话。”
鲁迅创造阿Q,从一个连姓名都不可得的流浪雇农,想象到他遭逢“恋爱的悲剧”,面临“生计问题”,总是找不到生活的出路……终于,在联想中,把阿Q“优胜”的性格跟“国人的魂灵”,把阿Q由“中兴到末路”的命运跟时代的潮流缀合起来:“中国倘不革命,阿Q便不做,既然革命,就会做的。”而阿Q之做的结局,只能是“大团圆”。就这样,阿Q因“作假”而出生,却由此取得了具有普遍性、恒久性的更高真实,显微镜、望远镜般照澈了所有国人和整个社会。
曹雪芹的想象、联想与幻想更是无与伦比,因而他能梦笔生花、梦中说梦,创造出贾宝玉这样的“今古未有之一人”。脂砚斋曾指出:“宝玉之为人,是我辈于书中见而知有此人,实未目曾亲睹……不独于世上亲见这样的人不曾,即阅古今所有之小说传奇中,亦未见这样的文字”这个人物纯属虚构,其人之事也是如此。那难道是真的:宝玉身边既有黛玉又有宝钗,既有袭人又有晴雯?为便于他跟姐妹交往,就盖一座大观园。为盖大观园,元春成皇妃。而实际上,真正的亲王府,也没有这样的大观园。一部《红楼梦》,“满纸荒唐言”,“假语村言”以更真实,以至“假作真时真亦假”,让人进入幻境便会以假当真,而且宁肯信以为真。
文学创作特别是小说创作自始至终的全过程,就是这样:因情入幻,天马行空,无中生有,弄假成真。首先,澎湃的激情使作家挣脱事实的局限,进入幻想境界。随后思路天马行空,想象自由驰骋。再后,沉湎理想的假象,塑造什么人物就过什么人物的生活,编造什么故事就按什么故事去行动,设身处地,亲临其境,忘掉自己,忘乎所以。最后,无中生有,沉醉痴迷,感同身受,弄假成真,似乎那幻想中的一切都是曾经发生过的,并且只有那事实上并不存在的假象才是最真实的。这种无中生有,弄假成真,越是超世拔俗,出神入化,越能乱花迷眼,神圣庄严,让人们愿意将虚构的世界,当作自己精神的家园。
《红楼梦》分明是“太虚幻境”,有读者和学者却认定“真有是事”,原因何在?一在细节,“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失其真传”;一在实质,开掘“钟鸣鼎食之家”必将“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可见“庄严的谎话”,必须来源于生活的真实;编造“假象”的目的,应该是显示真实的本质。强调想象,决不等于鼓动瞎想。鲁迅认为:“天才们无论怎样说大话,归根结底,还是不能凭空创造。描神画鬼,毫无对证,本可以专靠了神思,所谓‘天马行空’似的挥写了,然而他们写出来的,也不过是三只眼,长颈子,就是在常见的人体上增加了眼睛一只,增长了颈子二三尺而已。”他还指出:“幻灭之来,多不在假中见真,而在真中见假。”可知艺术的幻想,实际上冥冥中仍需要有所遵遁:在真实基础上起航,在理想指引下飞翔,才能达到那令人神往、以假作真的“天堂”。
因此,作家之所以“扯谎”,乃是为着能向读者展示一般人一时间还没有看透的更高真实。也正为此,作家应该——为人要老实,作文须狡诈。否则,你只是一名有道德的老实人,却当不成一位有才能的文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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