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洋军阀的黑暗统治下,鲁迅一方面和封建势力以及代表资产阶级右翼的“现代评论派”作韧性的鏖战,另一方面由于《新青年》团体的散伙,在文化战线上一时还看不到作为核心的领导力量,他的思想在苦闷中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斗争。写于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六年的《野草》,除最后两篇外,写作时间大体上与小说集《彷徨》相同,心境也完全一致。作者援引屈原诗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作为《彷徨》的书前题辞,移以说明《野草》也完全合适。《野草》以内心抒发为主,交织着严肃的自剖和不倦的战斗,感受非常深切,探索非常艰苦。这种感受和探索正是动荡的时代生活的产物,在统一战线内部日趋分化的时候,进步的知识分子由于没有认清前进的方向,大都抱有同样的苦闷。不过鲁迅所挟持者远,所属望者殷,他的苦闷也便比一般人要大得多,深得多。《野草》的内容比较复杂,贯串在不少篇什里的主要是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也体现了存在于作者自己思想里的同样的冲突。他感到黑暗势力的浓重,着力描绘了它;同时又觉得战斗之不能松懈,坚持顽强不屈的精神。《这样的战士》和《过客》在这点上表现得特别鲜明。“过客”经过长途跋涉,疲惫而又劳顿,然而生命的声音在叫唤他,他还是不停步地前进着。无论是世故的恳挚的劝告,还是天真的热情的安慰,都无法使他改变主意。他不清楚前面是什么所在,料不定能否走完,却还是谢却一切“好意”,拒绝一切“布施”,依旧昂着头,奋然向前走去。“这样的战士”处身在“无物之阵”里,遇见的是对他“一式点头”,同声立誓,他们头上有“各种旗帜”,绣着“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等等“好名称”,他们头下有“各样外套”,绣着“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文明”等等“好花样”,面对这些变形的假象——“杀人不见血的武器”,“他举起了投枪”;当一切都颓然倒地,他发现“其中无物”,最后甚至连这“无物之物”也已经脱走,但是,“他举起了投枪”;他不管自己是“战士”还是“罪人”,是胜利还是失败,在“不闻战叫”的境地里,依旧和原先一样,“他举起了投枪”。这里虽然流露出孤军作战的寂寞之感,却充满着一个战士的自我策励的精神:毫不懈怠,永不退转。《过客》用对话体,《这样的战士》里出现反复重叠的语句,以表示战士的坚韧和执着。两篇作品的内容和当时面临的现实有关,实质上是鲁迅前期的战斗历史的概括。《秋夜》以浓郁的抒情笔调,叙写洒满着繁霜的园里,小粉红花瑟缩地做着春天的梦,枣树则以落尽子叶子的枝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夜游的恶鸟飞过时,小青虫为了追求灯光,千方百计地撞进室内,勇敢地以身扑火。经过作家思想感情的灌注,人们可以从草木虫鸟的身上,得到富有社会意义的启示。为“三一八”惨案而作的《淡淡的血痕中》,以敢于蔑视敌人的气势,嘲笑了造物主的怯弱,歌颂“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使天地在眼中变色。写于“奉直战争”中的《一觉》,则以莫大的欢欣,拥抱了被风沙打击得粗暴了的年轻的魂灵,他们象受摧折的野蓟一样,依旧开着小花,给旅人以安慰。这些篇什都是战斗的抒情之作,于郁勃挺秀中显示了动人的力量。
《野草》里也有一些曲折隐晦的作品,较多地流露着空虚和寂寞的情绪。例如《影的告别》,影的命运就是十分寂寞的,“黑暗”会将它“吞并”,“光明”又使它“消失”,它只能“彷徨于明暗之间”。不过影来向人告别的时候却又抱着献身的意志,它愿意“独自远行”,希望此后黑暗里没有人,也“没有别的影”。又例如《墓碣文》,从“剥落很多”、“苔藓丛生”的碣文里,人们看到了死者的沉郁的性格:“抉心自食,欲知本味”。但到底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只能把“微笑”预约在“成尘”之后。本篇里的死者和生者代表了作家身上两种思想的对立,而后进终于摆脱了前者,“不敢反顾,生怕看见他的追随”。鲁迅曾经自述其当时的心情是:一方面,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另一方面,又“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注:《两地书》(四))。这正是他的彷徨和矛盾。《求乞者》、《复仇》、《希望》是对虚伪、旁观和消沉的针砭。《颓败线的颤动》的主题略近于《复仇(其二)》。前者写一个因为要养活孩子而失身于人的妇女,垂老时却受到孩子和亲人的鄙视。后者借用耶酥的故事,勾画了一个为人群谋福利而又为人群所唾弃的改革者的形象。《失掉的好地狱》的题旨见同一时期所写的杂感。鲁迅在《杂语》(注:《杂语》,载《莽原》周刊第1期,1925年4月24日,后收《集外集》)里说:“称为神的和称为魔的战斗了,并非争夺天国,而在要得地狱的统治权。所以无论谁胜,地狱至今也还是照样的地狱。”鲁迅不满于北洋军阀的统治,同时又对那时尚未取得政权的国民党抱有保留态度,因此认为“这地狱也必须失掉”(注:《二心集·〈野草〉英文译本序》)。他的敏感的预见是和怀疑的心理相交织的。由于抒写的是心灵深处痛苦的思绪,许多感想又在“那时难于直说”(注:《二心集·〈野草〉英文译本序》),艺术表现就比较含蓄,便是传达感激之情的《腊叶》和叙述忏悔之意的《风筝》,也都夹用了絮语与独白。从《死火》起一连七篇,都以“我梦见自己……”开始,因为梦境适合于抒写这种特殊的感受。在艺术构思方面,《影的告别》已经够新颖了,而《死后》一篇,作者假托人死以后,运动神经已经废灭,知觉神经却还存在,从而讽刺了“青蝇”、“马蚁”看热闹,发空论,欺暗室,甚至死了之后,还要贩卖“《春秋》大义”等等,设想更为奇特。同书里也有一些象《雪》、《好的故事》一类景物清新,格调明丽,而又寄意深远的作品。在《野草》里,作家的思想感情主要是通过诗的形象表现出来的,因此读者也需要根据诗的形象去理解它们。至于《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立论》等篇,则是对奴才哲学和市侩习气和讽喻,散文的成分较多,通篇保持着明白晓鬯的特点。《野草》的形式显然受有外国文学中散文诗的影响,这在当时是一种新的尝试。《莽原》周刊和《晨报副刊》上有许多青年接踵而起,运用类似的形式推动了散文诗的写作。到了三十年代更为发展,出现了一些优秀的作品。在现代文学史上,《野草》可以说是开了中国散文诗的先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