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化统一战线在五四运动后不久便开始分裂,随着革命形势的发展,中国共产党的成立,这种分裂越来越趋于表面化。收在《华盖集》里的杂感,其中如《通讯》、《忽然想到(六)》、《北京通信》、《十四年的“读经”》、《这个与那个》等,仍然是为反对“尊孔,崇儒,专经,复古”而发的,鲁迅不满于“老大的国民尽钻在僵硬的传统里”,因此又联想到“国民性”问题,问道:“难道所谓国民性者,真是这样难于改变的么?”但他不久又自己作了解答:“虽是国民性,要改革也得改革。”他提出“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鲁迅的立场是坚决的和彻底的。稍后,他又敏锐地感觉到:旧势力对待新事物的态度已在改变,不过这只是战术上的改变,“并非将自己变得合于新事物,乃是将新事物变得合于自己”(注:《华盖集·补白》)。这个事实使他有充分理由对“整理国故”表示反感,他说:“前三四年有一派思潮,毁了事情颇不少,学者多劝人踱进研究室,文人说最好是搬入艺术之宫,……这虽然是自己愿意,但一大半也因新思想而仍中了‘老法子’的计。”(注:《华盖集·通讯》)实际上,中计的根本原因还是由于“自己愿意”。“五卅”事件前后,人民群众反帝浪潮高涨,以胡适为首的资产阶级右翼代表帝国主义利益,和封建势力勾结起来,多方阻挠人民群众的斗争。鲁迅这一时期的杂感,锋芒所指,已从广泛的社会批评转到激烈的政治斗争。收在《华盖集》后半、《华盖集续编》以及《坟》的最后一部分,环绕“五卅”事件、女师大学潮和“三一八”惨案而写的杂感,集中地攻击了为军阀官僚服务的欧化绅士和市侩文人,突出地显示了民主革命斗争在封建势力和资产阶级右翼合流后的新的任务和意义。
当时代表资产阶级发言的刊物是由徐志摩接编的《晨报副刊》(一九二五年十月一日起)和继《努力》周报出版的《现代评论》,胡适虽然没有直接参加这些刊物的编辑,却在幕后给予积极的支持。群众爱国运动起来后,他们中间的一部分成员忙于向帝国主义表白心迹,徐志摩竟说“打倒帝国主义”是什么“时行的口号”,是什么“分裂与猜忌的现象”(注:《罗曼·罗兰》,《晨报副刊》第1299号),陈源又潮笑群众的喊打而不敢动手为“怯懦”:“打!打!宣战!宣战!这样的中国人,呸!”(注:《闲话》,《现代评论》第2卷第38期)鲁迅愤慨地指出:群众的喊打而不打诚然是“怯”的,但是,“远远地”站着向群众头上吐“唾沫”,用这件事来“证明着中国人该被打而不作声”,却实在是超乎“怯懦”的“卑劣”(注:《华盖集·并非闲话(二)》)。在女师大学潮中,鲁迅针对陈源等的造谣诬蔑发表了许多杂感,支持学生的斗争,揭发“谎言”的来源。他在《一点比喻》里,以生动的形象钩下这些欧化绅士的嘴脸,说明他们不过是领着羊群走向屠场去的山羊:“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小铃铎,作为知识阶段的徽章。”这个比喻不久便得到了确切的印证。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八日,段祺瑞枪杀请愿人民,死学生市民四十七人,伤一百五十余人。而这批“领头羊”式的文人竟说学生本不该参加“群众运动”,自蹈“死地”,并把责任推到“民众领袖”身上。鲁迅痛感“言语道断”,要求青年们从“这许多血”里得出“觉悟和决心”(注:《华盖集续编·“死地”》)。在著名的《记念刘和珍君》一文里,他自说这个事件很有几点出于他的意外:“一是当局者竟会这样地凶残,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国的女性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鲁迅确实从后一点里得到了鼓励,同时又以此鼓励了别人:“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他预感到:形势已经推进到大战斗的前夕,“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他清楚地指出:“这不是一件事的结束,是一件事的开头。”(注:《华盖集续编·无花的蔷薇之二》)而欧化绅士们在完成其“领头羊”任务的同时,也更加露出了本相:“他们是羊,同时也是凶兽;但遇见比他更凶的凶兽时便现羊样,遇见比他更弱的羊时便现凶兽样。”(注:《华盖集·忽然想到(七)》)鲁迅的杂感不仅含有精辟的见解,而且时时画出富有典型意义的形象,揭示了帝国主义奴才们的面目。他对当时资产阶级右翼知识分子还作过种种贴切的比拟,例如“媚态的猫”、“比它主人更严厉的狗”、吸人的血还要预先“哼哼地发一篇大议论”的蚊子、“嗡嗡地闹了大半天,停下来也不过舐一点油汗”,还要“拉上一点蝇矢”的苍蝇,“虽然是狗,又很象猫,折中、公允、调和、平正之状可掬,悠悠然摆出别个无不偏激,惟独自己得了‘中庸之道’似的脸来”的叭儿。鲁迅善于细致地摆开事实,通过反复的议论而后炼成具体的形象,给人以深刻的印象和教育。多年以来的社会变化和战斗经历使他感应敏捷,任何虚伪的把戏都逃不过他的锐利的眼光。他了解旧社会和旧势力的性质,因而也有一套对付他们的战术和战略。鲁迅提倡“韧性的战术”,认为无论做什么事,“只有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二六时中,没有已时者有望”(注:《华盖集·杂感》)。他劝告青年学习“壕堑战”,不要象《三国演义》里许褚那样“赤体上阵”(注:《华盖集续编·空谈》);又主张“打落水狗”,勿对敌人采取姑息的态度。这些论点散见在许多杂感里,而以《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一文最为集中。当北洋军阀段祺瑞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北京工人学生又举行游行示威,促其即日下野的时候,资产阶级自由主义文人又出面提倡“费厄泼赖”,说什么“对于失败者不应再施攻击”(注:这是周作人和林语堂提出的。文见《语丝》第54期及57期,1925年11月23日及12月14日)。针对这个情况,鲁迅充分地表现了一个革命民主主义者最坚定的立场。他列举许多事实,说明“‘犯而不校’是恕道,‘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是直道。中国最多的却是枉道”,“老实人误将纵恶当作宽容,”主张不打落水狗,却不知道狗性不改,一旦爬上岸来,仍然会把人咬死。他还指出,如果以为落水狗可怜,则天下“可怜者正多,便是霍乱病菌,虽然生殖得快,那性格却何等地老实。然而医生是决不肯放过它的。”鲁迅对资产阶级虚伪的人道主义和传统思想中所谓中庸之道作了深刻的批判,使议论和形象结合起来,以彻底革命的原则武装了广大的读者。他在《写在〈坟〉后面》里曾经特别提出:“最末的论‘费厄泼赖’这一篇,也许可供参考罢,因为这虽然不是我的血所写,却是见了我的同辈和比我年幼的青年们的血而写的。”这篇文章不仅是长期以来斗争经验沉痛的总结,同时也反映了鲁迅本人思想的进展,一九二五年前后革命风暴对他的影响是显著的,历史不久又以严酷的事实证明了这些论点的正确。《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是一篇坚持革命原则的反自由主义的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