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故乡的乡村,不,更全面地说应该是在中国的广大农村,流传着拾粪这种久远的田外农活。所谓拾粪,也就是积肥,中国的农民大都懂得,而且中年以上的农民不少也都干过。拾粪这种农活在中国古已有之,然而在文革时期获得了空前的繁荣。我们伟大的文化大革命最大的战果之一便是家家户户里的一切几乎都荡然无存,就连老老实实的门鼻子也被扒下来扔进了无情的钢炉之中。或许是这个原因吧,这街上、路上、草地上的驴粪蛋儿、骡粪蛋儿、牛粪坨、羊粪蛋儿便都变得格外珍贵起来,甚至视之为宝物,争着抢着拾。而又随着时代的变迁,这些粪蛋子渐渐地被化肥所取代,于是便又变得不值钱了,拾粪的人也便渐渐地少了,到现在甚至都可以说是绝迹了。然而在我们村,却至今有一个拾粪的人。
拾粪通常在早上进行。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早早地穿衣起床,然后挎上个挎篓拎起个短把儿的铁锹头便出发了。串大街小巷,串大路小路,到草地上,到驴骡牛羊可能到过的一切地方去寻觅粪蛋子。寻到了,便用铁锹头抢起来往左肩上的挎篓里一磕,那粪蛋子便准确无误地飞进了挎篓,看也不用看。挎篓满了,便回家倒在墙角的粪堆上,然后再去拾。一个早上,或许能拾上好几挎篓,直到太阳升得老高该吃早饭了,这才沐浴着阳光返回家去结束一个早上的拾粪劳动。这就是一个拾粪人的拾粪生活,我们村的那个唯一的拾粪人便是过着这样的拾粪生活,一直过着这样的拾粪生活,从小到老。他做了一辈子的农民,一辈子的贫苦农民,也拾了一辈子的粪。他叫喜子,然而他的一生却无论如何也和这个“喜”字沾不上一点边。喜子出生在旧社会,饱尝了贫困、压迫和战乱,战争中死掉了所有的家人,解放后虽然迎来了新的生活,然而他却依然贫困,是村里最贫困的一户。也由于这极度的贫困,他没能娶上媳妇,一生过着凄苦的光棍生活。这贫困、残酷的生活使他变得沉默寡言甚至带着些许的精神麻木,他从不主动和人说话,只有别人主动和他说话时他才搭上一两句。他那过分沧桑的脸上从来没有任何表情,从来都是那么凝固着,没有痛苦也没有微笑,就像是一片干旱得龟裂的大地。听人们说,他这一辈子只笑过一次,那是文革时的事。文革中,在生产队里,他的拾粪的特长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挥,一个人能抵五六个人,大队因此特别授予了他“拾粪突击手”的荣誉称号。当他站在领奖台上高高地举起那鲜红的奖状时,他第一次笑了,也是唯一的一次笑了。他也因此获得了一个专管拾粪的差事,相对于那些繁重的农活来说,他是格外幸运的。然而文革结束后,他又回到了残酷的贫困之中,仍然是村里最穷的一户,因此,那粪蛋子,他一直拾到了现在,现在村里只有他一个人还在拾粪。春夏秋冬,每天早上,他的身影都活动在村子里或村子外。由于左肩挎了一辈子的挎篓,他的左肩比右肩要高得多。他那被挎篓压驼了的背,就像他那悲苦的人生……
喜子拾了一辈子的粪,如今,他已经老了,然而却仍在拾。他是和村庄的早晨最亲密的一个人,他迎来了村庄的每一个早晨,村庄的早晨属于他。他每一个早晨都行走在村庄里,他也属于村庄的早晨,他是村庄的早晨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喜子老了,这使我担心起他的死。他死了,村庄的早晨将少却一道动人的风景……
他死了,全村庄的人都会怀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