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一只知更鸟 一九九二年十月一日上午九点,我们排着整齐的方队,前往操场。走到操场边上,汪奇喊了声“报告”,离开了队列,孤零零地站在操场边上的法国梧桐下。我忽然觉得汪奇特别可怜,离开了队伍,他一定很孤独。 昨晚十二点,又拉了一次紧急集合。当我们冲下楼时,听到到处都是“哐哐”的跑步声,震碎了整个夜晚。我们在楼下集合后,背着背包沿着一号马路狂奔许久,最终被带到了操场上。我发现夜色中的操场上已经聚集了黑压压的一支支队伍,每个人都和我一样,戴着崭新的帽徽、领花和肩章。到处是口令和整齐报数声。我们在黑暗中列队完毕,四周的声音渐渐消失,我听到队列前一个雄壮有力的声音在讲话。他宣布,一九九二级新学员紧急集合训练到此结束,明天阅兵式完成后,我们将进入教室,集中精力学习专业知识。不知道谁先叫了一声,接着所有的人都欢呼起来,潮水般的欢呼声在夜色中汹涌了很久。 昨晚,我睡得无比踏实。此刻,我们冒着细雨排成的整齐列队,等待受阅。 校长远远地从阅兵台上走下来。在他即将离开阅兵台进入雨中时,身后有人撑起一把伞举在他头顶。他果断地把手往后一摆,拒绝了雨伞,昂首走入雨中。他从长长队列的尽头走来,所到之处,是此起彼伏的“首长好”和“为人民服务”的呼号声。我也一样,吼出“为人民服务”那一声时,几乎竭尽了胸腔之力。 检阅完毕,分列式开始。雨越来越大,身上很快湿透了。等我们走到阅兵台前,向右看更换正步时,我几乎看不到眼前的景物,只是白茫茫一片水色。制式胶鞋砸在地上,水花四溅。我的皮肤很凉,但血液滚烫,快速在体内流动,让我的心狂跳不止。我没有因在雨中行进而感到不适,相反,我觉得无比愉悦,甚至希望正步区能够无限地延长下去,我从未想过,踢正步竟然也能具有如此光荣的意味。 分列式完毕,由校长讲话。他讲过什么我一个字也不记得了。像听过的无数次领导讲话一样,我记住的不多。或许,我当时还沉浸在那种雨中行进的激情和浪漫之中不能自拔。我们在雨中站了整整一个小时,直到雨势渐弱,云开日出。上千人纹丝不动而又湿透了的身体在操场上蒸腾出壮观的白雾,我不能不承认,那真是一个崇高的时刻。 最后,宣布阅兵式方队评比名次。宣布到哪个队,就会爆发出持久热烈的欢呼。听到我们八队荣获方队总分第二名时,我突然希望我们每人手中都有一支冲锋枪,能够让我们欢呼着朝天鸣枪庆祝胜利。 部队带回经过操场边时,我看到汪奇跑过来打报告入列。雨下那么大,这家伙竟然没去避雨,也和我们一样浑身精湿。往回走时,八十一双灌进水的胶鞋一同“吱吱”齐唱。半路上,我总觉得少点什么,后来才发现赵铁花不在我们身边。我觉得奇怪。平时,他总是和我们在一起,像影子一样甩都甩不掉。何况在这个光荣的时刻,他更不该不和我们在一起。 从一号马路转过来,我看到宿舍楼和楼门口堵着的一群人,有好几个军官,还有几个和我们同住一栋楼的警通连女兵。队伍解散后,我们兴奋地凑上去看热闹。我们真是很久没有看过电影和热闹了。 从密密的人头上看过去,竟然看到面带血痕的赵铁花被一个穿着红外套、皮肤黑黄的村姑死死拉住,而队长和教导员则在极力劝阻。那女人脸上糊着一些鼻涕和眼泪,说着一些我听不大懂的方言。 任小俊个子矮,看不到人群中的景象,急得上窜下跳。这时,我看到肖明像一艘破冰船一样,一边喊着班长,一边挤过人群,冲到赵铁花身边,揪住那个女人,把她拉到了一边。 不想赵铁花突然上前,一把推开肖明,谁他妈的让你多管闲事,给我滚开! 肖明愣了。这个当儿,三四个女兵上前抱住那女人,往一辆面包车上拉。那女人仰天长啸壮怀激烈,像一只哀号的母兽。那声音听得人心里直发毛,好在她的声音很快被车门割断。她被车带走了。 我们全傻了,不知道该干什么。听到队长大吼着让我们滚回楼上去时,才一窝蜂地往楼里钻。等我们跑回宿舍,从窗户里往下看,楼下的空地上扔着一顶军帽,其他什么也没有了。我们以为赵铁花一会儿就会回来,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或者,他不会告诉我们,而我们在他的脸上猜。然而午饭时,我们没有见到他。下午发书包、文具和教材时,我们没有见到他。晚上会餐时,我们依然没有见到他。其他班的同学都在深情地向班长惜别,和班长合影留念,让班长在本子上签名,让班长看到自己热泪盈眶,只有我们六班的七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饭桌边,没什么心情去吃那曾渴望了很久的肉类。 赵铁花离开我们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他。这很奇怪。毕竟,我们在同一个校园里度过了将近一年,但直到他毕业,我们都再没有见过他。不论我们打电话还是去九队看他,他总是不在。没人告诉我们他为什么不在,老学员向来懒得跟我们这帮新生啰嗦,就像数年后我们也懒得跟新生们啰嗦一样。一年很快就过去了,四年也很快就过去了,十五年也一样。后来我想,赵铁花一定是不想再见到我们,毕竟,他不欠我们,从一九九二年十月一日起,他的使命就完成了,他不需要再出现在我们生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