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时段的历史视角来看,新世纪诗歌其实刚刚开始,所有的诗歌景观和诗学问题仍然处于一种深沉的潜隐状态,要想描画其中的精神图示和艺术色泽何其难哉?不过,从历史稍纵即逝的脚步里,我们似乎也不难捕捉到某些富有深意的蛛丝马迹,如果将新世纪诗歌(吴思敬先生认为用“世纪初诗歌”更恰当)看作90年中国新诗艺术探寻的一个重要环节,将这段时期的诗歌情貌看成是对1990年代中国新诗创作的自然延伸和合理接续,那么,我们似乎还是能够清楚地述说其中的许多现象、事实、主题、特征,以至逻辑地分析和归纳出一些规律和本质来。
新世纪诗歌(“世纪初诗歌”)生存与发展之际,正是全球化浪潮一浪高过一浪的重要历史时刻。在全球化的历史语境下,世界各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交流与对话较之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具深度与广度,多种意识形态和文化范式在频繁的接触和相互的融汇。与这一历史时刻相遭遇,中国新诗也呈现出一种多元共存、百花齐放的荣盛局面,出生、成长于不同历史阶段的诗人们在新诗这个特定的精神空间里竞相谱写着对时代、对历史、对世界、对自我的不同理解与认识,这认识中容涵着许许多多丰沛的历史记忆和生存经验,绘制出出个体与世界、主观与客观、城市与乡土、喧嚣与宁静等对立统一的复杂心灵图样。可以说,当下诗坛实际上形成了朦胧诗人、第三代、中间代、70后、80后等“五世同堂,竞显风流”的壮丽景观。在新世纪,中国新诗真正进入群雄并起的战国时代。
朦胧诗人:老树发新枝
朦胧诗人成名在80年代初期,他们的诗歌表现着对过去的黑暗时代的深刻反思,铭刻着一代人在那个非人的年代里疼痛的精神记忆和抗争的强大心音。“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顾城《一代人》),在这里,“黑夜”与“光明”的鲜明的对峙体现着现实与理想之间的巨大落差。但诗人都有着不向恶俗屈服的高贵灵魂,所以就有了“我要顽强地寻找,/希望把你找到”的执著与“我在这广大的田野上行走,/我沿着心灵的足迹寻找,/那一切丢失了的,/我都在认真思考”的理性。
这首名为《中国,我的钥匙丢了》的诗歌,作者是梁小斌,这是一个在新世纪里仍然保持着旺盛的写作热情的诗人。而他最近写下的诗歌,语言运用与形式构建上更加纯熟、简练,思想内涵则更加深峻、蕴藉,已经超越了早年以个人记忆写重大历史的较为单薄的书写形式,而能在时代、历史与个体的立体空间呈现特定境遇中的个人生命状况,使人更确切地感知到历史的具体性与社会的复杂性。下面这首《在一条伟大河流的漩涡里》(出自《上海文学》2008年第3期),集中体现了梁小斌近年来的诗歌风貌:
我在一条伟大河流的漩涡里喊过
救命
我已不在那声音的下面
开始我的声音只是喁喁私语
和我逐渐下沉的身体纠缠在一起
身体的旁边漂浮着木板
一声救命,是我向世界发出的心声
木板上放着默默无语的面包和盐
从太阳的舷窗里抖落出一根绳索
迫向声音,迫向这迫于灵魂的语汇
这能够在全世界流行的语言
当救生圈般的云朵向声音的发光之处
围拢过去
我已不在那声音的下面
同样是对一个特定时代的直观写照与深刻反思,与诗人早期的诗作《雪白的墙》、《中国,我的钥匙丢了》相比,这首诗显然大大降低了抒情的浓度,增加了叙事性要素和成分,然而诗歌的思想内蕴和撩灼人心的感染力丝毫没有消减。“伟大河流的漩涡”,是可能造就劈波斩浪英雄的大好时机,它隐喻着对那个荒唐时代的一种乌托邦想象,而一声“救命”的叫喊是如此的刺耳,这喊声直接戳穿了历史的骗局,显得振聋发聩,重若千钧。在众人沉沦的非常时期,个体的自救就是保持一颗不被时代大潮淹没的主体性与独立性,“我已不在那声音的下面”,显然传达了诗人超越时代、获得自我救赎的令人欣慰的信息。
在《干净还能坚持多久》一诗中,诗人以“脊背”为诗情展开的重要线索,通过这个特殊的视窗向我们述说了父亲屡遭危险、历尽沧桑的一生:
父亲病重,比他扛过的枪还要重
我去病房为他擦擦背
我是有生以来头回绕到父亲的背后
父亲的背后听起来更像是一个地方的名字
而不是肌肤
他指向客厅的语录要我背诵
任何伟岸只要看到他蹲着就会产生深深的怜惜
我像个学徒,从擦拭他背后的药柜开始
碰响茶杯盖子,父亲你醒醒
我拧紧白毛巾,站直了身子往脸盆滴水
听到滴水声,父亲的脊背就动弹了一下
我在参观这块脊背
听说上面有被黑心板凳砸过的留痕
父亲不说
我在此读到了最初的版本
父亲在形势一片大好的防空洞里让砖头碰到
那天,他碰巧把安全帽戴在了头上,忘记了脊背
此处也有记载
父亲还有言说:他当警卫员给首长剥花生,是站着剥
从花生地里飞来了子弹划过了肩头
父亲苏醒,桌上全是花生壳
首长在安慰:你伤得不重
花生米一颗不少,你很守纪律
我把脊背上的白汗衫往上卷,像在卷书页
却是没有找到弹痕
不在肩膀上就在耳朵旁边
父亲,我还要帮你擦擦耳朵
也许弹洞又躲到了父亲脊背外的地方
父亲从昏睡中醒来
“行了,不用在擦了,你去把你大哥喊来”
他拉平了衬衫
我的父亲一定有好几块脊背,肯定
他把最好的那一块
带枪伤的那一块留给了大哥去擦
大哥曾是解放军
他可以看到父亲脊背蕴藏的意义
伟大的枪伤
大哥和父亲说了许多话
我给父亲擦背擦得最干净,也最仔细
要把干净举在头顶
就可以不再去病房了
干净还能坚持多久
面对躺入病房、去日无多的老父亲,诗人的内心无疑是充满了悲痛与苦楚的,而他尽量忍耐着,那强忍的泪水随时可能夺眶而出,我们被这充满戏剧性氛围的场景深深感动。诗歌尽用叙事的笔调,写得平素、从容,节制的语言下涌动着对于人生苦难的细致反刍。梁小斌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一切可以指出的苦难都有轻佻的意味。”(《梁小斌如是说》)正因为真正的苦难无法确切指认,梁小斌在自己的诗歌里往往避实就虚,化苦难为轻盈,“干净还能坚持多久”,自然,这轻盈里包含着更沉重的苦难,因为这干净里容纳着“儿女的孝心”、“父亲的命数”、“人间的亲情”以及“风雨中的淡定”、“苦难中的持守”等诸多含义。
90年代以来,朦胧诗人都纷纷转向,从事散文和其他文体创作,也写出了一些优秀的作品,如北岛的《时间的玫瑰》、梁小斌的《梁小斌如是说》、舒婷的《真水无香》、王小妮《倾听与诉说》等等。也有少数朦胧诗人,始终坚守在诗歌这块园地上,辛勤劳作和垦拓着,多多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一个。诗人兰坡认为:“从早期的《玛格丽和我的旅行》《手艺》《致太阳》《蜜周》等等作品开始,一直到前几年的《阿姆斯特丹的河流》,多多持续地给我们带来惊喜。在当代文学史上,对多多的任何忽略都是不能令人容忍的。多多的诗歌意象简洁、准确,行文跳跃而克制,是真正少数希望通过最少的言说去揭示最大秘密的诗人之一……很少有汉语诗人在长期脱离母语的情况下,依然能够沉浸于汉语并保持有效的创造力,多多是个例外。”(《诗歌月刊》2007年第3期“卷首语”)这里强调的是多多最近些年虽然在异国他乡生活,但诗歌写作能力和水准丝毫不见减退的基本事实。例如他写于2003年的诗歌《快,更快,叫》充满了尖利的生命疾呼和浓烈的生活热望:
钟停在发誓的一秒
叫边缘不断升起,升高
叫过去的每一天都回来,都
换了锁——年,去年,每年
每个声音都在叫
叫必是凤凰的那只鸟
太晚了叫太早了
用我们的语言叫
大量的未来——叫声中的又一季
在另一种装备上叫
叫高唱我们家乡的人哭
由死者哭,但要由你——唱
《现代汉语词典》里将词语“叫”解释为:“人或动物的发音器官发出的较大声音,表示某种情绪、感觉或欲望。”诗人多多1989年离开祖国,曾任伦敦大学汉语教师,也做过加拿大纽克大学、荷兰莱顿大学住校作家,直到2004年才结束漂泊生涯回到国内。在异域环境中生活多年,多多显然对“叫”这个现代汉语词汇有着更为深刻的心灵体验,他因为思念东方、记挂亲人、不忘母语,胸中奔泻的情绪无处喷发,所以他借助诗的形式,以一种加速度的方式(“快,更快”)喊出心中斑驳复杂的思想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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