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代中,在新世纪里一直坚持着诗歌书写并佳作迭出的优秀诗人还包括柏桦、小海、杨黎、西川、王家新、孙文波、萧开愚等。这些诗人在缪斯田地里的执意坚守和不断拓进,对于中国新诗在新世纪的持续发展来说是有着重要意义的。
中间代:当代诗坛的强劲风暴
历史的空间从来是为有准备者预留的。当女诗人安琪于2001年的某一天受某种灵感的催迫而兴冲冲地写下“中间代:是时候了”(见《中间代全集》“序言”)几个汉字时,一批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而未能纳入“第三代”诗歌流派的青年诗人,恍如一群被遮没许久的星辰,倏忽在中国新诗的天幕上郑重地升起,发散出夺目的光彩,将90年代这原本被认为惨淡贫寒的一页新诗史鲜明地照亮。这是一些蓄谋已久的诗写者,于忍耐与坚持中长期而默然地镇守着缪斯的阵地,在诗歌园地里不辞劳作勤耕苦种,当不少前此成名的诗人因为商品社会的诱惑和市场经济的冲击而纷纷离开诗歌的时候,他们的坚持才显示出了意义和分量,90年代的诗歌也因为有这一拨人的坚守与挺抗,而丝毫不显得荒芜和歉收。
如何理解“中间代”呢?我们来看看安琪的论述。在安琪对“中间代”术语的阐释里,我们可以非常轻易地捕捉到她给予“中间”一词的三个向度上的修饰与限定:第一个也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一个向度是指“积淀在两代人中间”,这分明是时间上对“中间”所作的意义指定,将“中间代”所涵盖的对象设置在第三代和70后的特定时段与区间里,既保证了诗歌话语形态的多元化和开放性,也提供了一幅描绘那个容易被忽视的时代里诗歌存在与发展状况的精神草图。第二和第三个向度,将“中间”理解为“当下中国诗坛最可倚重的中间力量”和“诗人们从中间团结起来”实现“天下大同”,分别从这群诗人的诗歌艺术成色和可能具有的社会学文化学意义来加以阐释的。我认为,在安琪对“中间”一词的三个限定意义中,只有第一种才是真正具有实际意义的,它不仅设定了即将出场的诗人们的年龄特征,而且以第三代和70后为起止点和参照系,将“中间代”置身于一个深厚的历史背景之中,进而凸现了他们出场的非凡诗学意义。与第一条相比,第二和第三条限定则显得有些多余和不必要,既然是站在历史的高度来审视和归总一个时代的诗歌创作风貌,那么毫无疑问我们意指的应该是那些“诗坛最可倚重的中间力量”,而诗人作为某个时代的精神雕塑家和灵魂工程师,只有彼此的团结才符合社会平和与发展的需要,才能促成人类心灵的净化和文明的生长,反之,当诗人们彼此鸡犬、互相拆台,这样的时代(例如文革)必定是一个非正常的乃至黑白颠倒的时代。由此可见,“中间代”这个术语的特色或者说优势就在于,它是一个时间性的语词,是对诗歌流派进行的一种代际指认,试图借助一个具有高度概括性的语言符号,将一代诗人的精神创造笼摄为一次集体性的艺术行动,从而在历史的制高点上给出合适的评价和认定。
“中间代”术语的出现,是对90年代诗歌创作队伍的一次集体追认,同时也是对这些诗人目前仍然活跃在诗坛、显示出强劲实力的明确提示。在新世纪的最近几年来,中间代诗人仍然沿着先锋、多元的诗学道路大步向前挺进。在这群人中,伊沙诗歌的机智、幽默、真率、另类,安琪的现代感强烈、情绪复杂多样的快节奏书写,徐江诗歌的哲理内涵与批判性力量,陈先发运用词语经济学原理、以小篇幅写大世界的美学表达,蓝蓝在细小事物的流变中感应内心情感的起伏的女性直觉写作,赵丽华小夜曲一样舒缓轻快的抒情诗,老巢对现代都市人怀乡情结的诗意诠释,等等,都是可圈可点的。
安琪是“中间代”一语的发明者,她对一代人的提挈行动是有较为重要的诗学价值的。作为诗人的安琪写诗勤奋,诗风多变,长篇短制均有佳作,这是诗神对一个执着追寻者的答谢和馈赠。她的诗歌以现代感强烈、情绪繁复多样著称,诗歌遣用的语言时而畅快淋漓、时而顿挫有度,显示着不同的诗艺选择。刚与柔的相济,纷繁与单纯的交融,解构与建构的统一,现代与传统的纠缠,共同营建出一个充满独特性和复杂感的安琪式的诗意空间。她的名作《明天将出现什么样的词》创作于1996年,似乎是对她在新世纪提出“中间代”一词的预先暗示。而写于2003年的《像杜拉斯一样生活》更能体现她追求独立的精神与不断反叛的意识。诗歌写道:
可以满脸再皱纹些
牙齿再掉落些
步履再蹒跚些没关系我的杜拉斯
我的亲爱的
亲爱的杜拉斯!
我要像你一样生活
像你一样满脸再皱纹些
牙齿再掉落些
步履再蹒跚些
脑再快些手再快些爱再快些性也再
快些
快些快些再快些快些我的杜拉斯亲爱的杜
拉斯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
爱的。呼——哧——我累了亲爱的杜拉斯我不能
像你一样生活。
这是一首节奏在不断加快的诗,随着节奏的不断加快,思想也在一次次提速,主体也在飞速的思想波流中不停升华。诗人从追随杜拉斯到叛离杜拉斯,体现着事业追求中的进步和个体生命的成熟,从追随、模仿到离开、摆脱,这可以说是所有优秀的艺术探求者形成自我个性的基本人生轨迹。诗歌中一些语词复沓叠陈,征示着诗人艺术探求中的马不停蹄不遗余力,为结尾的大胆说“不”蓄足了势力。
与此同时,安琪也有一些诗歌并非平素那种剑拔弩张的先锋书写,而是体现着某种传统价值认同中的温馨与恬静之气。比如这首《千山万水寂静》:
我把千山安排给月亮
把万水安排给大洋
而把你,安排给我,我承认
这有些自私。
千山终于寂静
万水终于寂静
我,终于寂静,我承认
这有些白日梦。
这首诗可以看作一首典型的爱情诗。诗人将“你”“我”之间的遭逢与结缘设置在“千山”“万水”的背景之中,对理想爱情寄予了殷切的希望和期盼。安琪或许是非常相信前世姻缘之说的,她对爱情的歌吟也就显得心平气和,因此她在这首诗里,处理情感显得沉稳不迫,娓娓而来,尽管诗中使用“这有些自私”“这有些白日梦”来有意消解心中的爱情幻影,但我们还是能隐约感知到她在进入渴望许久的爱情世界时的欣喜、愉悦与满足。
90年代就已经在诗坛名声显赫的陈先发,新世纪以来也屡出精彩之作。他写于2004年的《前世》,将梁祝“化蝶”的民间传说进行了现代汉语书写,表达一种新颖的历史理解。而《鱼篓令》更以古典的词法写现代人的心灵生活,写得奇幻而精妙:
那几只小鱼儿,死了么?去年夏天在色曲
雪山融解的溪水中,红色的身子一动不动。
我俯身向下,轻唤:“小翠,悟空!”他们墨绿的心脏
几近透明地猛跳了两下。哦,这宇宙核心的寂静。
如果顺流,经炉霍县,道孚县,在瓦多乡境内
遇上雅砻江,再经德巫,木里,盐源,拐个大弯
在攀枝花附近汇入长江。他们的红色将消失。
如果逆流,经色达,泥朵,从达日县直接跃进黄河
中间阻隔的巴颜喀拉群峰,需要飞越
夏日浓荫将掩护这场秘密的飞行。如果向下
穿过淤泥中的清朝,明朝,抵达沙砾下的唐宋
再向下,只能举着骨头加速,过魏晋,汉和秦
回到赤裸裸哭泣的半坡之顶。向下吧,鱼儿
悲悯的方向总是垂直向下。我坐在十七楼的阳台
闷头饮酒,不时起身,揪心着千里之外的
这场死活,对住在隔壁的郐子手却浑然不知
诗歌表达了对现代性的一种深刻忧思与焦虑之情,夹杂着对古典文明的无尽缅怀和对现代文明的理智反省与警惕。随着现代化步伐的日益加快,各种社会问题也接踵而来,环境污染、生态破坏、价值失范,等等,令今人感到手足无措。不难看到,陈先发在这首诗中,罗列了很多地名,诸如色曲、霍县、道孚县、瓦多乡、雅砻江、德巫、木里、盐源、攀枝花、色达、泥朵、达日县等,这些地名的蜂拥入诗,其实是表明,现代化的身影无处不在,现代化思想和行为渗透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现代化覆盖下给世界造成的严重后果也就可想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