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戏人生
庞 旸
书中自有……
——记于是之
写于是之,不写他的戏而写他的“书”,似乎有点新鲜。而笔者最近初探于是之的世界,恰恰发现,于是之这辈子,不仅是与戏结缘,更是与“书”结缘。也许正是“书”成就了这样一位话剧艺术家。这与当下靠脸蛋或能吼两嗓子就能成什么“星”实不可同日而语。
往根上捯,于是之似乎与书最无缘。他在《幼年纪事》里写道:“我出生在一个完全没有文化的家庭,跟着寡居的祖母和母亲过日子。” “那是形容人们无文化,常说他们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出来。我的祖母和母亲更彻底,因为她们压根儿就没有名字。”因为没文化,她们甚至看不懂“皇历”,弄不懂24节气,直到于是之上了小学,家里上两代的这个困惑才算解决。在那时北京大杂院里,一个小学生顶得上个知识分子。然而谁也想不到,这个从小爱书如命的穷孩子,后来不仅成为著名的话剧演员,而且成了个能写剧本、戏剧理论论文和脍炙人口的散文的作家。
于是之十二三岁就读过《文献通考》、《说文解字》、《比较语言学》等专业性很强的书籍,用他自己的话说:“读不懂就硬啃,乐在其中。”可家境贫寒,他只念到初中,15岁就失了学。尽管日子靠“一当二押三卖”维持着,他却进了当时的最高学府——辅仁大学中文系,当了一阵子一文不花的大学生。那是几位好友、邻居加大学生,同情这个逆境挤压下的读书种子,把他“挟带”进去的。被逐出教室的担心,并不妨碍他如醉如痴地听教授讲秦观、讲辛弃疾,灵魂在古典文学的美妙世界飞翔。
后来他在一个机关里当抄写员,晚上则去法文研究班学习法语。在从家里去上班,又从夜校回家的路上,他几乎每天都要背一两首古诗、几个外语单词。他少年时的志愿是当个文字音韵学者,并以同等学历考取了北京大学西语系。还是因为穷,他不得不再度辍学。然而正应了那句老话:“失之东篱,得之桑榆”,谁能说他少年时在文学和音韵学上打下的深厚基础,不是日后成为一代话剧大师的必要条件呢?
于是之在人艺舞台上塑造了几十个艺术形象,个个那么逼真,那么生动感人。要说“秘诀”,无非有两个:一个来源于生活,一个来源于读书。拍电影《青春之歌》时他带了一套《战争与和平》和一本《悲惨世界》,因为这两部书“都是余永泽读过的”;50年代他在历史剧《虎符》中扮演信陵君,不仅广泛阅读了春秋战国时期的历史文献,还集中研究了《史记》;60年代初他和赵丹等人去上海准备拍《鲁迅传》,竟一口气通读了《鲁迅全集》和大量研究鲁迅的文章和专著。虽然因为某种原因这部电影没拍成,但他在鲁迅研究这门学问上获得了发言权。就是这种厚积薄发,使他的表演总是比别人技高一筹。老演员郑榕回忆说:排《茶馆》结尾那场戏时,起初他认为这是王掌柜自杀前的戏,应以悲愤为主;于是之却说,王利发一辈子胆小怕事,到他下决心要死时,一切都得到了解脱,他要把憋在肚子里的话都吐出来,要对这个社会开个大大的玩笑。于是,便有了三个老头撒纸钱的那场“闹起来”的戏。于是之比一般人更深刻地理解了王利发的死,也更准确地体现了老舍先生的幽默风格。
正是由于这深厚的文化积累,他才能在50年代和曹禺先生合著话剧《胆剑篇》;他的散文《幼学纪事》才能被选入中学课本;他才能在晚年,身体很不好的情况下,仍坚持写作,继专著《于是之的表演艺术》之后,又集成洋洋三十万言的著作《演员于是之》。这本凝聚了于是之对生活的回顾、对艺术的总结、对师友的怀念,读来亲切感人兼具理论深度的书,更是时下一些“星”们热销自传难以望其项背的。
于是之曾说他平生“最大的乐趣是读书”。提起“书”,不能不说说他的另一大爱好:书法。他认为一个演员必须是个博学多识、修养丰富的人,为此,他在书法艺术上花过大力气。他临过小篆、魏碑、颜真卿、欧阳洵,后来则偏爱米芾。笔者日前拜访于是之时,曾有缘欣赏他的书法作品,真个是笔力俊迈,质朴隽永。其中一张草书“神思”,最为于是之所钟爱。他说,那是一日独坐家中,忽似有神助,提笔挥就的。竟连自己都出乎意料,一种飘然俊逸之气,聚于笔端。他把这难得的珍品,赠与几十年相濡以沫的老伴。
受这神来之笔的感染,我心下也忽有所动:人都爱说书中自有什么什么,于是之一生读书、写书、练书法,这“书”中自有的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