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情中人汪曾祺

上大学时，正赶上文禁初开，伴随着思想解放而来的文坛上的姹紫嫣红，大大饱了我们这些中文系学子的眼福。在“伤痕文学”、“朦胧诗”、“改革小说”、“知青文学”等形成的一个又一个文坛热闹中，汪曾祺写30年代江南生活的小说《受戒》、《异禀》、《大淖记事》等，着实令我耳目一新。正像当年汪曾祺的父亲看了沈从文的小说后说的：“小说也可以这样写的？”我从中感受到一个生活积淀颇深，文笔由老辣而入淡泊的作家心底流出的真性情。就像咀嚼着汪老家乡连万顺的茶干一样，这满口的余香竟回味了十多年。

当编辑的，与名作家常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善缘。今年5月的一天，我为编《汪曾祺精品欣赏》一书，敲开了评论家何镇邦的家门。何先生真是个豪爽之人，功夫茶品过三巡，突然说：“走，去汪老家，篇目得由老头亲自过目，弄巧了，你还能向老头讨张字画呢！”

驱车前往蒲黄榆的路上，我对这不期而至的拜访不免觉得有点唐突。何镇邦似看出我的心情，说；“别看老头名气大，其实最随和不过，前两年我们去他家，老头身体好，免不了亲自下厨。他这美食家可是既动口又动手的。汪夫人的风采与和气，也早有口碑，你去了便知。”

听说汪老近来身体欠佳，我们有意把到达的时间掌握在下午三时。按过门铃，应门的正是汪老。显然他刚从床上起身，并未换上待客的衣裳。汪老请我们自去书房坐，他又盘桓一会儿，换了一件衣服出来，也不过是一件蓝、黑格子的布衬衣，长裤，皮带扎在外边，看上去舒适而又随便。我很高兴汪老这样，与何先生是熟交，也未把我当外人。再看这被他称作“狗窝”的书斋，的确凌乱不堪。书报、杂志、手稿，堆满书架桌面茶几，连椅子上都摞起厚厚一叠。格外醒目的是墙上汪老自画的一幅墨荷，和不知出自谁手的一幅钟馗打鬼。

我们先办正事。这本书是精品欣赏丛书的一种，选的都是当代读者钟爱的作家。对选目，汪老显得十分豁达，充分放手给主编，他只提供一些线索，谈完编书的事，便东拉西扯起来。

我问汪老近来忙什么，答曰：“并未忙什么，终日枯坐。”何先生忍不住揭发：“你还闲得住吗，这几年的散文结集，就已近10种了，还要担任《大家》杂志散文栏主持人，平时登门求字求画求文的人，不知有多少，听说你家乡还要给你拍个专题片……”汪老接过话头，笑着承认，这几年小说不常写了，散文随笔倒是写了不少。继《蒲桥集》、《塔上随笔》、《旅食集》、《榆树村杂记》、《汪曾祺散文随笔选》等之后，给长江文艺出版社的《矮纸集》刚刚交稿。但近日肝脏不大好，文章确实免写了，平时也不运动，只在兴致好时写写字、画画画儿。可惜的是喝了一辈子的酒不能喝了，烟却戒不了。

谈笑间，汪夫人走了进来。如果不是何先生早有介绍，我会讶异这老太太的雍容气质。她一头闪亮的银发，白皙的肤色，举止神情间随意流露出名门大家的风范，却又不失慈祥和谦和。汪夫人施松卿，自小生长在印尼，毕业于西南联大外语系，是新华社的高级英文翻译。据说汪夫人的风度，曾迷倒过许多人。一次，一群作家在石家庄开会，汪夫人戴一顶旅行帽，鹤发童颜，风姿翩翩，大有英国女王之态，于是铁凝便送她一雅号：“伊丽莎白”，在文学圈子里叫开了。

汪老和夫人的恋情，自然是西南联大同学时播下的种子。那时汪老风流倜傥，是中文系的才子，沈从文先生的高足：汪夫人美丽贤淑，说一口流利的英文，在群芳中一枝独秀。他们的恋爱持续了漫长的10年，直到1950年才结连理。此后，他们一起度过了四十多年的风风雨雨，到了晚年，更加相濡以沫。虽然远离儿女，双双蜗居在这狭小的两间单元楼房里，过着“桥边”、“塔上”（汪曾祺语）相对闭塞的生活，但他们精神上丰富充实，物质上知足常乐。汪夫人对我说，她退休后，也不干什么工作了，一心照顾汪老。看得出，她对七十有七的汪老照顾得真是无微不至。这个自学成才的营养专家，按养生的标准严格控制汪老的饮食起居，有一种保健食品，竟是东北大森林中的黑蚂蚁，经过科学的加工，又从老远的上海邮购了来！汪老真是有幸，有这样一位贤夫人陪伴晚年。

更为有幸的是二老精神上的自由与相知。《受戒》中的小和尚与小英子，写的正是汪老少年时的初恋，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据说：“小英子”还活着，就住在北京。何先生打趣说，汪老年轻时感情经历颇为丰富，怕夫人生气，不敢多写。汪夫人却笑着说：“这有什么，我还嫌他写得不够呢！”

不知不觉间，时间飞快地过去，该告辞了。汪老尚在病中，我不好意思提求字的事，何先生却代我说了。汪老马上进内室，呵开冻笔，夫人则娴熟地铺纸备墨。写什么呢？汪老稍作踌蹰。他悠悠点燃一枝烟，低眉觅句。还是何先生提醒道：“他们夫妇都是编辑，就按这个思路写吧！”汪老眼前一亮，提笔便写了。只见那字，别具特色，像一幅写意山水画：“泛览周王传，流——”我正读着，汪老一拍脑门：“坏了坏了，少写一字！”那神情，活像个做错事的顽童。于是，又重新铺纸蘸墨，写了起来：“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哇，真是好句，有气魄，有意蕴，透着对我们年轻后学的勉励。而且，与先写的那张比较，由于差了一字，格式就不同，体现出汪老布局的艺术。我舍不得扔掉那张写坏的，道了谢，一同卷了回来。

时隔数月，一日兴致，找出汪老墨宝，欣赏把玩之余，写下如上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