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这两天二德和麦子总能弄来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什么铁井盖儿、铁箅子、旧电缆、废钢管,而且总是神神秘秘的,弄回来后或是直接送到张强的废品收购站去,或是收到棚子最里边。二德的心情也不错,每天小调不离口,对我也开始有了笑容了。看着他得意的样子,我敢肯定这挨刀的最近没干好事。好在那些东西数量也不大,我也就不去问他,省得又要招来他一顿臭揍。再说有麦子和他在一起我就放心多了,麦子一向胆小,有麦子在,可能出不了什么大事,还是由着他去折腾吧。
何况最近我也顾不上他,我还有自己的事呢。我的事就是要尽快摘掉捡破烂儿的帽子,以最快的速度成为一个收破烂儿的。我准备买三轮车了。
当然了,我攒钱是偷偷进行的,这事不能让二德知道。这挨刀的平时手特别紧,我们家的钱都在他手里攥着,我花钱得向他去要,比要饭的要钱难多了。他攥着钱自己可以狂喝滥赌,但只要我多花了一分,他都觉得跟要了他的命一样,他要是知道了我背着他攒钱,非扒下我一层皮不可。所以我只能偷偷地来,将自己平时买菜的钱、买粮食钱和零用钱一点一点省下来,全都放进铁盒里,藏到床底下的一块砖下边。这是我的小金库,二德不知道。现在已经攒了七十多块了,我本来是为了防备孩子有个病呀灾的,或是平时接个短儿用的,看来这回买车是要用上了。
除了要买车,我还得有杆秤。不过这不用急,麦子已经答应帮我弄一杆来。在这些老乡里边,也就麦子还能帮我,他还答应带我去跟卖三轮的那家侃价,并说好到那后由他先跟那人侃,等把那人侃晕了再说价钱。他还嘱咐我到时候别乱插嘴,省得坏了事。我说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个哑巴了,麦子这才满意地带我去了。走在大街上,麦子豪情满怀地对我说:这次我们一定能把价钱侃到二百五以下。
对,二百五以下。我跟着麦子说着,不禁也热血沸腾了。这时一辆轿车正要拐弯,紧擦着我的身子开了过去,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那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冲我骂了一句,这才拐到了马路对面,停在了一个商场门口。我和麦子正要走,却见一个漂亮姑娘由一个男人陪着从那辆车里下来,向我们这边瞟了一眼,便在橱窗那比比划划说着什么,样子很亲密。我站在马路这边,一时看那闺女眼熟,心说这不是老蓝家的小兰吗,怎么在这呢?这丫头小时候跟我形影不离,我把她当成亲妹子,没想到几年不见竟出落得这么漂亮,比城里姑娘还洋气。就顾不上麦子,冲马路对面大喊起来:喂,小兰,小兰,蓝,蓝兰。
我的声音很大,那两个人离着老远又向我们这边看了一眼,便进了那家商场。
我拉着麦子要过去,他却把我推到一边说:你有病呀,烂烂烂地瞎叫什么,想破烂儿想疯啦!
我说:我不是吆喝破烂儿,我是在叫小兰。
什么小烂,这里哪有小烂。麦子冲我嚷着,用手四处乱指着。
见麦子没听懂,我急了,拉着他的手说:我说的是小兰,小兰呀,你怎么就忘了小兰了呢,就是老蓝家的小兰呀,刚才下车后进商场的那个,蓝兰呀。
麦子这才安静下来,站在那瞧了半天,疑惑地说:小兰?老蓝家的小兰?她怎么会在这儿?你看花了眼吧。
我说:绝对没有,我明明看见是老蓝家的小兰吗,肯定是老蓝家的小兰吗,我用脑袋保证是老蓝家的小兰吗。
我这么一说,麦子就有点不耐烦了,推了我一把说:什么小烂小兰的,我看你是眼蓝了。
我赶紧跟麦子解释:不是我眼蓝了,真的是老蓝家的小兰,我们两家邻居这么多年,怎么会认错,肯定是老蓝家的小兰呀。
麦子推开我,想了一会儿,就又不耐烦了,说:管她什么小兰不小兰的,关你什么事,再说就算她真是老蓝家的小兰,她现在也不会再认你了,咱们还是走吧。说着麦子就要走。
我一听就急了,赶紧拉住麦子说:为什么,为什么小兰不认我,我们两家前后院住着,她妈死的早,小时候我像姐姐一样带她,什么都给她吃,什么都帮她做,她为什么不认我。
麦子使劲把我的手掰开,说:你怎么这么笨呢你,我告诉你,就因为这个,所以她才不会认你的,明白了吧。
麦子的话让我更糊涂了,他的话太不近情理,我不明白为什么因为过去我对小兰好,小兰反而倒不认我了呢! 我只感到心里非常难过。麦子却没理我,更加冷酷地说:我还告诉你,小兰现在不但不认你,她也不会认过去所有的熟人,她现在是房顶子开门,六亲不认了。
麦子这话让我一愣,他说小兰不认我也就罢了,可他凭什么说小兰把从前的所有熟人都不认了呢!不对,小兰肯定不是这样的人,麦子瞎说。我正想反驳麦子,却听麦子又说:而且我还肯定,如果她真的是老蓝家的小兰,那她现在一定贼拉拉的有钱,贼拉拉的。说着,他的脸上就露出一丝怪异的坏笑,将“贼拉拉的”说了好几遍,边说边咂么嘴。
麦子的样子让我有些生气,他又是怎么知道小兰现在很有钱的呢,我盯了他一会儿,生气地问:那你说小兰到底有多少钱。
麦子继续坏笑着,语气非常阴险地说:这我不知道,反正比你我要有钱多了,你我一辈子也不会见过那么多的钱,你看她坐的那辆车了吗,那就是证据。
看着街对面那辆黑亮亮的轿车,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这车真漂亮,比我见过的所有收破烂儿的三轮都强多了。看来麦子说对了,小兰真的是很有钱了,而她也许真的不会认我了,因为人一有钱就肯定跟原来不一样了。一想到这,我的心里感到无比的难过。
麦子看一下我,又看一下那车,继续坏笑了一会儿,才说:得了,别想什么小兰了,自己的心还操不过来呢,你还买不买车。
他这么一说才提醒了我,我还得买车呢,只得随着他向卖菜的那家走去,但小兰的样子仍在我心里闹着,搅得我有些心烦意乱。
临进那家之前,麦子又嘱咐了我几遍,说:我到里边先把他侃晕,我侃晕他之后你再来跟他说价钱,不过在我没把他侃晕之前你可千万别犯二百五乱说话,咱们这次一定要把价钱侃到二百五以下,否则咱们就全是二百五了,你二百五不二百五我不管,我可不愿意和你一起犯二百五。
本来在他没这么说之前我是很清楚的,但他这么一说我反而有点糊涂了:我不明白他到底是让不让我说话呢?再有,他到底是不让我二百五呢还是不让我二百五以下呢?或是要我二百五并且一定要二百五以下呢?或是又要二百五又不要二百五以下呢?再不就是不管二百五不二百五一定要犯二百五以上呢?还有不管二百五以下不以下我一定不要二百五呢?也许他是要我既二百五又二百五以下或不是犯二百五以下呢?再就是管他二百五不二百五我一定要犯二百五呢?我刚才已经被小兰的事弄得够堵心的了,这时我的脑袋就有点疼,我想再问一下麦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这时已经进去了。
卖菜的刚睡醒,见麦子来了,显得挺高兴,点了根烟就和麦子聊了起来。两人天南地北地胡侃着,都是些男女不着路儿的事,听着都让人脸红。麦子还真能侃,不一会儿就把卖菜的说得眉飞色舞,不停地拍麦子的肩膀大笑。卖菜的巴掌大,把麦子拍得直趔趄,可麦子仍一脸笑容地看着卖菜的说个不停。他们就这样聊了半天,连正眼都没看我一眼,更不用说车的事了。我脑子刚才被小兰和二百五的事弄得晕头转向,疼得厉害,只得用手不停地揉太阳穴,但揉了半天仍是越想越糊涂,眼前一片模糊,烟雾中甚至分不清哪个是麦子哪个是卖菜的。麦子和卖菜的仍不停地抽着烟笑着,还是不看我一眼,我心里就有些急,想叫麦子出去问个清楚,又怕卖菜的怪我,只得在后边使劲扯麦子衣服。可麦子却跟没觉到一样,仍然与卖菜的聊得火热。
当两人抽到第六根烟的时候,麦子才和卖菜的说起我来。他说我带着孩子刚到北京,没见过世面,什么也不懂,一脑袋糨子。有一次我到一个钟表店去收破烂儿,那屋子里放满了钟,金光闪闪的把我的眼都晃花了。后来在秤纸盒子分量时,也不知秤杆碰了哪,忽听墙上当当当一阵乱响。这下可把我吓坏了,脸都白了,那店里的钟表动不动就几百上千的,弄坏哪一样我也赔不起呀,连忙说:不是我敲的,不是我敲的,我没碰它。说完连秤都不要了就往外边跑,弄得卖表的全笑了,说这傻娘们儿,那是下午四点了,钟在打点呢。
我开始听着糊涂,后来才明白过来,麦子是把他自己的事安我头上了。我正想向卖菜的解释,麦子却用手拽了我一下,我便不敢吭声了,心想也许麦子是对的,这就是我自己的事我却把它记成麦子的事了,那么到底是谁的事呢?我不知道。
卖菜的听了笑得直咳嗽,一巴掌把麦子拍得差点没趴下,又指着我说:真有你的,你碰得倒准时。我只有在边上冲着卖菜的傻笑。
他们又笑了一会儿,最后卖菜的将烟头一扔,拍着麦子的肩膀说:得了,一会儿我还得出去呢,你是帮她来看车的吧,咱们都是外地来的,谁也不容易,咱哥俩又是老交情了,你出个价儿吧。
麦子很高兴,就捅了我一下小声说:他已经被我侃晕了,现在该你来出价了。
我当时听他们云山雾罩侃了半天,脑袋早有点晕晕乎乎的了,听他们这么说,这才高兴起来,心想这卖菜的竟然让我说价钱,麦子的面子可真不小呀。但既然卖菜的跟麦子是老交情,我也不能出价太低让他们为难呀。上次卖菜的跟我要六百三,我要是说低了,麦子该多没面子。再说麦子所说的二百五到底是怎么个二百五怎么个不二百五我也搞不清楚了,所以我晕晕乎乎张口就说:我出三百八。
卖菜的一听就大笑起来。麦子气坏了,拉着我就走,说:我竟带着你个傻娘们儿来,真二德的屁股斜了门了。
卖菜的拉着麦子笑着说:哎,别走呀,咱们再说说。
麦子回头狠狠地拍了卖菜的一巴掌,说:说什么说,没什么可说的了。拉着我就出了院子
我被麦子拉着,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走出老远了才把他的手掰开,说:麦子麦子,咱那车价还没说好呢。
麦子一甩手,冲我喊着:你不是都说好了吗。
见麦子生气了,我有点不知所措,呆了半天才小声问:怎么了,麦子,我说错了么?
麦子回头冲我喊着:怪不得二德说你是大粪脑子,我看一点不差。
这是麦子第一次这么骂我,把我骂愣住了。
麦子正在气头上,接着骂着:我费了半天劲跟他侃是为什么呀,不就是为了把车价儿给压下来吗,你看他长得狗熊似的,一巴掌一巴掌地拍我,我容易吗,你可倒好,一分钱没减,倒长上二十去,有这功夫我还去收我的破烂儿呢,跟你倒这份乱,亏得进前门我还嘱咐你半天,你都记到狗脑子里去了。
我这才听明白麦子是嫌我出价出高了,心里就有点委屈,红着脸半天才说:我那不是为了你吗,你们交情那么好,我怎么好出价太低让你在朋友面前没面子。
狗屁交情,交情好他那么拍我,我都快让他给拍吐血了。麦子揉着肩膀说着,一屁股坐在路边的台阶上,不再理我。
看着生气的麦子,我的心里真后悔,我怎么这么笨,已经说好的事让我给弄砸了,真是蠢到家了。这么一想我的头就疼起来了,就像针扎的。我捂着脑袋坐到了麦子旁边,不知如何是好。这样坐了好一会儿,我忽然想起麦子在卖车的面前编排我的事来,见麦子仍是一副气乎乎的样子,我磨蹭了半天才对麦子说:麦子,你也别光埋怨我,其实这事搁谁也得糊涂,刚才又是破烂儿又是小兰,又是二百五不二百五,再加上你和卖菜这通胡侃的,乱七八糟一大堆,谁能弄得明白呢! 再说刚才你还把自己在钟表店的事扣我脑袋上了呢,我也没说你什么呀。
扯鸡巴蛋! 麦子听我这么说,一下子跳了起来,把我吓了一跳,不知道他又要怎么骂我。但忽然他又乐了,说:要说也是,明白人遇上这些事都得糊涂,何况你这么个傻娘们呢!
见麦子脸上有了笑容,我的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赶紧说:可不是吗,再说当时你要是直接出价,不让我出价就好了,这事咱俩都有责任,咱们两清了吧。
我又劝了他好一会儿,麦子的气才消。最后他烟头一扔说:好了,就这么着吧,我和二德约好了,一会儿要到一个学校去收破烂儿,车的事你自己就看着办吧。说着他蹬着三轮便走,一边踦一边念叨着:真他妈晦气,还想把人家侃晕了呢,谁想这傻娘们儿倒先晕了。
看着麦子走了,我心里别提多难过了。独自坐了一会儿,只好又去捡我的破烂儿。
晚上,房东收水电费多收了我五块钱。房东大女儿刚刚来过,她前年已经出嫁了,是轻易不会回来的,但只要她一回来就是鸡飞狗叫人跳河,肯定得打起来。她进来不一会那边就传来了吵闹和摔东西的声音,接着是房东老婆打傻子的声音,打得傻子牛似的哭,然后便是房东口齿不清的骂声。最后房东女儿夺门而出,一边走一边嚷着:老了以后把个傻子扔给我,没门儿。房东老婆跟着追出来喊着:我们老了就把他药死,绝不拖累你。
房东一家子打架,我们这些住房的便全老实了,都猫在屋里不敢出去。但没用,房东女儿走后不久,房东老婆便开始到各屋收水电费,每屋多收了五块钱,说是天凉有人用热水器烧开水了。大伙对付了一阵儿,就都交了,谁都知道她是为那傻儿子攒些积蓄。
我刚交完钱,二德和麦子就回来了,车上堆着一大堆旧课本和废考试卷,我帮着他们卸到棚子里,东西太多,两辆车都堆得高高的,就连大丫也出来帮忙搬。卸完车,二德和麦子又出去了,说是去收购站结一笔卖破烂儿的钱。再回来时,就只是麦子一个人了,他喝得醉熏熏的,回到自己屋倒头就睡。我推了半天才把他弄醒,他告诉我二德跟张强在一起,晚上可能不回来了。说完倒头又睡了。这时二丫醒了要水喝,我只好回去照顾孩子。
果然二德这天晚上没有回来,而且第二天晚上也没有回来,我想到张强那去找他,但又怕他再揍我,就没敢去。到了第三天后半夜,我听到了急促的敲门声和二德惊慌的喊声。我心里咯噔一下子,来不及穿好衣服便跑出来给他开门,此时房东老婆也起来了,站在门口跳着脚地骂,等我开开大门,门口却已经不见那挨刀的影子了。
别看这挨刀的腿瘸,可跑起来比谁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