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上织出七彩梦（外二篇）

李延芳

给你一条路，你该用什么去丈量那每一寸土地？脚，毋庸置疑。在官园胡同的一个幽静的四方小院里，自幼患脊椎裂，导致下肢瘫痪的残疾姑娘于爱琴的路却是在手中延伸的，她没有一双健康有力的脚，甚至没有穿过一双鞋。

于爱琴的家地处闹市，周围车水马龙，高楼林立，一片待拆的平房把于爱琴和喧嚣与繁华隔断了。在众人眼中的安静惬意，对于她又是何等的无奈？行动不便的于爱琴在这份强加于她的冷清与寂静中，已整整度过了37个春秋。

于爱琴的与众不同从一出生就注定了，父母本想通过手术的方法还女儿一个健康的身体，可手术后，小爱琴的下肢却永远地失去了知觉，那时她还不到1岁。年少时的小爱琴不识愁滋味，墙外小朋友们的喧闹声牵引着她的小小童心蠢蠢欲动，妹妹出去玩，她也要去，妹妹就吃力地背起她一步三摇地出了门，还没看到小伙伴，两人就先摔了一跤，妹妹磕掉了大门牙，于爱琴的衣服也摔破了，两人哭哭啼啼地回了家。此后，于爱琴不敢再提出去的话了，整天坐在床上痴痴地望着窗外，庭院上方那一小片天空就是她眼中的世界。

妹妹上学了，父母上班了，只有嘀嗒嘀嗒的钟声陪着小爱琴从早到晚，无法排解的沉闷与空虚紧紧地包围着她。看到妹妹背着书包快乐地上学、回家，小爱琴努力想象着学校的样子：老师、同学、书声朗朗、红旗飘飘……那一切都是多么美好啊！她也想和妹妹一起去上学，想去感受一下学校的气氛，哪怕一天也好。她对母亲说：“您给我买个书包吧，我也要去上学。”母亲理智地说：“你这个样子怎么去呀？上厕所怎么办？”母亲的话犹如一盆冷水泼灭了女儿的一腔热望，小爱琴平生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了她是一个和别人不一样的孩子。她捶着自己麻木萎缩的双腿大哭，随她用多大的力气捶打，两条干瘦的腿始终没有一点知觉。它们不会带她挪动一寸，也不会带给她一点痛感，那仿佛是一对游离于她的身体之外的，不再有生命的东西。母亲含泪苦苦相劝，小爱琴冲母亲大嚷：“我为什么会是这样？！”“我有什么辙呢？我宁愿给你两条好腿自己这样！”母亲的泪水扑簌簌地落下来，要知道女儿的痛苦在母亲心上总是成倍叠加的呀。小爱琴的心像刀割一样疼。是啊，这些年，母亲为自己，为了这个家，呕心沥血，付出了太多太多，再多的苦，再多的难，她都一个人默默地承受了，毫无怨言，她怎么能再折磨母亲呢？

善解人意的妹妹明白姐姐的苦衷，她毛遂自荐做起了姐姐的家庭教师，她教姐姐读拼音、写汉字，小爱琴认真地听着、记着，也和妹妹一道做作业，在一摞摞本子上留下了娟秀清晰的笔迹。没有一位真正的老师瞟过她的作业，她是名副其实的为自己而学。妹妹在小爱琴昏暗的世界里洞开了扇门，一扇知识的大门，她也由此铺开了漫漫自学路。

小时候，于爱琴的家境贫寒，母亲在工作之余还要做一些装订的活。昏红的灯光下，小爱琴常常帮助母亲把厚厚的书页缝合起来，一双灵巧的小手在母亲钻好孔的书页上飞针走线，力所能及地帮母亲做些事，是她回报母亲的唯一方式。

小爱琴订过很多的书，有大词典，也有各种小说，书缝好了，她力气小搬不动，就趴在床头一页一页地翻看，从不动声色的老师那里，小爱琴学到了很多妹妹没有教过的字，也窥见了另一片广阔的天空。

于爱琴的父亲是个心灵手巧的的，他用一辆旧自行车轱辘改装的手摇车，成了于爱琴的代步工具，被她一直称为“爱心车”，从未出过门的她兴奋了好久。1986年，作为家庭支柱的父亲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临走时，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只有十几岁的于爱琴。去世前，这位饱经沧桑的老军人，望着身边的妻子和女儿微笑着说：“我这一辈子呀，没有什么困难，只有幸福。”父亲的乐观坚毅和超迈达观，为于爱琴和母亲努力生活下支注入了勇气和信心。父亲过世后，他的关爱仍留在于爱琴的身边。生活总是美好的，生命如此短促，活着的人没有理由不加倍珍惜。

有人对于爱琴说：“如果生活对你关上了门，上帝会为你打开一扇窗的。”上帝太远，于爱琴感觉不到，父母家人就是给她打开窗子的人。

光阴荏苒，草木几度枯荣，深深庭院里的小爱琴一天天长大了，长大后的于爱琴有了更多的苦闷和烦恼。她是个人，更是个冰雪聪明心思细腻的女人，她有每一个女人都会有的梦想和渴望，她没有特别的奢求，只想做个平常人，有平淡而温馨的生活，可这一切都离她那么遥远。她不甘心被病魔禁锢在床上，家里没有人的时候，她独自练习自己坐轮椅。于爱琴先把两条腿搬到椅子上，再挪动上身，她的两只手臂支撑不起身体，半个身子刚蹭上轮椅，整个人就仰面摔到了地上。于爱琴靠着双手的力量扒着床头，扭动着身子，吃力地爬上床再练，一百次跌倒，一百次爬起，这就是不服输的于爱琴。看到浑身上下摔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于爱琴，母亲心疼得不得了，劝她不要再练了，于爱琴倔强地说：“我要自立！”

闲坐在房间里靠回忆混日子吗？只是一味地索取吗？于爱琴不再满足寄生式的生活，她对着空空荡荡的墙壁苦苦地思索着，寻找着自己新的出路，她要打破原有的生活疆域，为继续生活下去找一个理由。失去的永远失去了，没有得到的却可以通过努力得到它，于爱琴要做一个自食其力的人。虽然她无法站立行走，但仍然尽可能地为年迈的母亲分担家务，洗衣服、做饭、收拾房间、缝缝补补……于爱琴还和母亲学习织毛衣，捧着毛衣编织的书籍仔细研读，不明白了，母亲就陪着她四处去问。最初的两年，她为第二毛线厂加工毛衣，从早忙到晚，一天要织上十多个小时，累得腰酸背疼，和微薄的收入一点不成比例，但是一件件五颜六色的毛衣却带给了她从未有过的成就感。于爱琴把全部的精力都倾注在一针一线上，力求把每一件毛衣都织得尽善尽美。

于爱琴熟谙各种编织技术，款式花色的搭配精巧别致，而且还练就了一手只需目测就能织出合体毛衣的好功夫，左邻右舍有织毛衣的活也都来找她。为此细心的于爱琴特意织出一叠叠花样和满满一书包成衣做样品，供人们挑选。她记不清自己已经织了多少件毛衣，只看到一根又一根的铝针在她的手中磨得锃亮。于爱琴用聪慧的大脑和一双灵巧的手弥补了双腿的不足，她给人们送去了温暖，也为社会奉献出了一份自己的力量。

生活是一条七彩线，于爱琴用她的纤纤玉手将它织成了一件光彩夺目的毛衣，有正针，也有反针，在正反针交错而成的光鲜图案里，于爱琴编织出了自己的七彩梦。

今年春天，一个偶然的机会，于爱琴发现周围的孩子们非常喜欢卡通人物，看着孩子们拿着卡通人物憨笑的脸庞，于爱琴的心好像被什么触动了，她试着拿起笔，对照卡通书上的图案，揣摩着孩子们的心理，终于画出了一幅幅栩栩如生活泼可爱的人物图。许多作品刚一完成她就拿出来送给周围的孩子，孩子们接过她的画爱不释手。小小的卡通画不仅把孩子们，更把于爱琴带进了一个美妙的童话世界，那光怪陆离的景象使她的脑海里充满了神奇的幻想，她的心灵插上了想象的翅膀，冲出了方寸小屋，在无限宽广的宇宙中翱翔，在画纸上纵情漫步。于爱琴还把很多活灵活现的卡通图案织在了毛衣上。

于爱琴绘制过千姿百态的动物形象，就动物本身而言，她最喜欢的是藏羚羊，在世界第三极——表藏高原那种极端恶劣的自然环境里，藏羚羊依然生生不息顽强生存，那是一群生命力何其强大的生灵啊！于爱琴被这种温驯不屈柔中见刚的动物深深地感动了，动物尚且如此，人，又当怎样？从藏羚羊的身上于爱琴汲取了无穷的力量。

今年，于爱琴的母亲拿出了多年的积蓄为女儿买了一辆电动车，于爱琴终于可以跨出家门，看看外面的多彩世界了。她要去的第一站就是八里桥。在2004年5月通州举办的残疾人技能展示会上，于爱琴看到了一款很漂亮的编织书包，从那天起，她就下定决心，有机会一定要学会它。于爱琴开着自己的爱车，母亲跟在后面，从官园胡同到八里桥，别人只需十几分钟的路程，她们竟然用了半个多小时。功夫不负有心人，一般人需要一个星期才能学会的技艺，于爱琴只用了2个半天就熟记于心了。于爱琴说：“只要认真学，就没有什么学不会的。我虽然是个残疾人，可我没有什么不能做的。”的确，只要是她想做的事情，桩桩件件做得有声有色，困难在自信执著的于爱琴面前只有怯怯地让路。

小时候不敢去随意幻想什么的于爱琴，如今，心里充斥着许多美丽的梦想：她想学英语、学电脑，更想把自己在三十几年的生命历程经历过的种种艰辛和收获都记录下来，写成书，以便给那些身处逆境的朋友们一些激励，告诉他们，没有什么可以打倒你，除了你自己。如果你的身体已经残疾了，那么精神就必须立得更直，战胜自我，利用一技之长，勇敢地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于爱琴是深深植根于大运河畔的一朵小花，一朵平凡的小花，历经风雨，笑傲严寒，她用微笑融化了无边的黑暗，有阳光的方向就有她灿烂的笑脸。

多元幸福定义

幸福是什么？一百个人有一百种答案。不用问，这个词里包含的定然是很多美好的字眼儿。

前几天结识一个身背照相机的女记者，她叫素素，在东北出生，在北京上学、工作、成家，很有些北方人的直爽劲儿。她一进门，就被我家满院子的鲜花吸引住了。她想起了小时候，她家住的也是这样的农家小院，院子里种了一大片指甲草，夏天，粉红的小花开得浩浩荡荡如火如荼。她爱漂亮，指甲草就是天赐的化妆品，她妈妈帮她把花瓣捣碎了，再和上点白矾，小心地给她敷在十指上。她少有的安静，伸着一双小手，等着指甲草里的水份，一点点润进指甲表层的每一个细胞，而后，留下一夏天的鲜艳。平凡的小花儿温馨了她的整个童年，也温润着她所有关于家的记忆。

现在呢，工作忙，经常要加班到深夜，一两年也没时间回一次家，连她妈妈的模样都快忘干净了，她用过很多种化妆品，没有一种能帮她看清妈妈的脸。她羡慕我能和父母在一起，她说：“你得多幸福呀！”一听就是个想家想疯了的主儿。她还羡慕乡间的宁静安适，她说：“这里简直就是世外桃源，真想在这儿美美睡上两天，我就喜欢睡觉。”睡觉也是件奢侈的事吗？只有劳累过度的人，才会把必要的休整当成一种兴趣爱好。她羡慕 我的都是她无暇享受的，而我羡慕她的，也是我做不到的。可能，人就是这样吧，缺少哪种维生素都会营养不良，但鱼和熊掌又怎么能兼得呢？得到的同时也就意味着失去。

母亲推我坐到花坛边，婆娑的树荫映在我身上，踩在我脚下，一片粉红的月季花静静地开在腿边，手中的书一页一页地翻过。余光里，红花绿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素素在我的周围忙碌，或蹲或跪选取着各种角度拍照，我看不到的方位，另一双眼睛帮我看到了。认识周遭，有时也需要借助外力，“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习以为常的平凡瞬间往往会视而不见，有意无意的忽视，造就了一双双远视眼，看的见别人，看不见自己，可别人终究是别人，自己还是要做自己。于是，我们只能死心踏地地延续着自己固有的轨迹画下去，时不时地瞟一眼擦肩而过的人，神往一回，慨叹一把，在得与舍之间寻求一份平衡，全当心理调节了。同时，你也在不经意间撩拨着别人的某根敏感的神经，还浑然不觉。平平常常的东西也许才是最珍贵的东西吧。林肯说：“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认定自己有多幸福，就有多幸福。”可惜，我们总是太谦虚，这谦虚多半来自于粗心。

素素的手机响了，她先生照顾不了孩子，向她求助。素素无可奈何地摇头苦笑，匆匆地走了。脚步和说话一样高频率。料想，此时她的孩子肯定特别幸福，她也是。

失落的爱

爱是要用点滴关心来维系的，而关心的集合却不一定都是爱。在阴暗的看守所里，母亲领悟了前半句，儿子明白了后半句。

儿子在监狱里表现不错，母亲辗转找到我，托我帮她给干警写一封信，希望能给她的儿子减刑，我因此走进了这个痛心的故事。

儿子叫涔京，父母开办了一家工厂，凭着夫妻俩的勤奋，小工厂滚雪球般的不断壮大，工作占据了他们大部分时间和精力，家退化成了旅店的代名词，只是叫起来有点亲切感而已，在家里停留时间最长的是涔京，常常，他自己做些简单的饭菜，站在厨房里胡乱吃了，除了自己的咀嚼声，萦耳的只有石英钟的嘀嗒声。有时，他觉得自己就是家里至高无上的主人，他可以为所欲为，可以把房间糟糕成垃圾场，也可以收拾得一尘不染。有时，他又觉得自己是个流浪儿，无家可归。家，是有爸有妈有爱的地方，空荡荡的房子能算是家吗？于是，在那个悠长的暑假，他一口气报了三个兴趣班；在寒假，他独自去哈尔滨看冰雕，擦身而过的人都是三五成群有说有笑的，只有他形单影只。

父亲是做推销员起家的，他深知要在世上立身凭的是什么，他要把儿子培养成个现代鲁滨逊，即使到了荒岛上了能造出一片自己的江山。培养的方法就是放养，奥斯特洛夫斯基说了：“人的生命，似洪水在奔流，不遇着岛屿、暗礁、难以激起美丽的浪花。”他给了孩子最大的自由空间，却不曾想到，过多的自由也是一种负担。寂寞时，涔京给父母打去电话，问问几点钟，只是想听听他们的声音。“困了先睡吧，我这儿正忙着呢！”父亲说，此后，他不会再用一些无味的小事打扰他们工作了。

又是一个暑假，涔京闲得无聊，不经意地走进了一家电脑厅。在家里，他有自己的电脑，配置比电脑厅里的好多了，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没人管他。和那些意欲在虚拟世界寻求快乐的人不同，他要找的是一份真实的快乐。在电脑厅里出入的多是十几岁的孩子，和他年岁差不多，快乐并不难求。涔京成了电脑厅里的常客，像上学一样早出晚归，一群孩子在游戏里刀兵相见短兵相接，在游戏外称兄道弟吃喝不分。

和涔京最铁的是个高个子的大男孩，起初他没有留意这个坐在角落里的大个子，只在有一天，涔京翻遍了衣袋也没有找到一分钱，看看天色还早，他舍不得离开。这时，从靠窗子的角落里飞出一张卡，不偏不倚正落在他手边。大个子朝他淡淡然一笑，低头接着玩自己的，他认定大个子是个有功夫的，武侠小说里的高人都是不露声色的，他对大个子佩服得五体投地。第二天，涔京还大个子的卡，他不但没要，还请了涔京一顿“工作餐”——面包、香肠、可乐，一人一份。涔京的心里热乎乎的，一如捧在手里的刚出炉的面包。母亲什么时候能为自己张罗一顿午餐呢？他想着，干涩的眼睛里火辣辣的难受。在他身上，涔京找到了一种久违了的亲切感，这种感觉填平了他内心深处的空旷与落寞，于是，他对电脑厅有了更深的依恋，对大个子言听计从。

那天，大个子要回家去取点东西，他叫上了涔京，涔京二话没说陪他进了某小区的一户人家，随之，也陪他掉进了看守所。大个子放在他手里的东西就是最有力的罪证，他百口莫辩。涔京哭着，趴在前去探视的父母面前：“我真的不知道他是小偷，我真的没干坏事呀！”在游戏里，他是起死回生的高手，在游戏外，他一败涂地无力回天。

说到这里，母亲的眼中噙满了泪，她心痛，更自责，好像她和儿子一起判了刑。她无心工作，像个幽灵似的在偌大的房子里走来走去，她在急躁、不安、孤独、压抑中等着、盼着，一天又一天，耳边一遍遍地回荡着儿子在狱中说的话：“我什么都不缺，可我不快乐。”她感同身受。

中秋节，他们一家在狱中团聚。涔京在家的时候团聚信手拈来，可他们没有过过一个像样的中秋节，也许，只有经历了久别的人才会格外珍视这个团圆的日子吧！涔京对父母说：“我要再来一局！”他笑了，笑得灿烂，笑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