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凶手
张宝石
文革期间,天下大乱,公检法被革了命,形同虚设,天下乱成一锅粥。
越乱越出新鲜事,潞城附中最近发生了一起强奸杀人案。闹得满潞城人心惶惶的,就连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红卫兵小闯将们,行动上也有了收敛,晚上搞串联,搞宣传都仨儿一群俩一伙儿地结成了帮。
据说死者是一位刚走出大学校门,又走入中学教书的女教师。人长的漂亮秀气,姓李,名春玲,教书时间虽不长,但她爱说爱笑,人际关系还不错。缺点是身体单薄了点,听说她上三代都是纯工人阶级。这还了得,光天化日之下,胆敢奸杀无产阶级女儿,保准是阶级敌人干的,于是乎,造反派成立专案组,决心侦破此大案,揪出杀人凶手,为死去的工人阶级女儿,为巩固无产阶级专政立新功。
马不停蹄成立了一个当时最时髦的三结合专案组。所谓三结合,无非是从派出所要来俩民警;潞城附中的韩校长,自告奋勇,作为校友的代表,成为专案组一员;两个根红苗正的红卫兵小闯将,作为造反派一方的代表挑重担,成为挑大梁专案组正副组长。
畸形的年代,造就了畸形的组织和人们。得!一场冤假错,比窦娥冤还冤的大戏,在专案组的导演下开场了。而且越演越烈,越演越离谱,最后案子没破,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没有抓到。又引出两个人,为这冤假错大戏,死于非命,当然这是后话。
案发时间是星期六晚至星期一早晨,发现做案现场并报案的是潞城附中和死者李春玲同一个宿舍的女教师肖芳。肖老师家住学校附近,星期六下午,老师和学生们放周假,肖芳老师和其他老师学生们一样,星期六放完学该回家的都回家了。偌大的一个学校只有家住京城,离家远的李春玲一人留校住宿,再者就是学校传达室,人称于老头的看门人了。
星期一一大早,肖芳老师到校,一进宿舍就发现了杀人现场,马上向校长报了案。韩校长打破常规,没有向派出所报案,而是向当权者,也就是造反派报了案,为此报案的韩校长还受到了造反派头头的口头表扬。
专案组勘察现场,听说还闹出个小笑话。身为正副的两位专案组组长,不敢看死尸,说害怕,命令两位民警和韩校长勘察现场。两位民警平时是管户口的,业务不精,韩校长跑前跑后的像是很在行。查来查去,没有任何结果。最后还是韩校长无意间在死者的身旁,发现了一枚怪核桃。民警甲说,还是韩校长细心,这尸体身边我检查了最少五遍,也没发现这东西,韩校长真是慧眼一双,明察秋毫呀!
怪核桃通体呈暗红色,体形也和普通核桃不一样。普通核桃基本呈圆形,这枚怪核桃两头略尖,呈椭圆状。在校长办公室,专案组成员正全神贯注倾听韩校长破解着这枚怪核桃的秘密。室内不像专案组在开有关案情的分析会,倒像是一个学术讲演会,一个有关核桃方面的研讨会。“这枚核桃从颜色上看,没有一百年也得有七十年以上的历史了。这通身暗红色,是人长期在手心里把玩的结果,把玩的时间越长,核桃的颜色越红,它应该有两枚才对,这是成双成对的物件。目前我们首先要找到这枚核桃的主人,因为它是我们在勘察现场发现的惟一线索,也就是能证明案犯身分惟一的证据。”韩校长信誓旦旦地接着说:“我敢肯定,向伟大领袖毛主席保证,拥有这枚核桃的主人,决不是普通劳动者,要么就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因为它是老年人拿在手里,在手心里揉来揉去,起按摩手掌上血脉,达到活血化淤之作用,年轻人一般不用此物。”韩校长口若悬河,越说越兴奋,兴奋得跑了题。你们看,韩校长像个老学究,兴致勃勃地用手指着核桃身上的纹路,这像是一个什么字?一个戴眼镜的民警看了半天,说像一个“佛”字。“对!是个佛字。这种核桃产自大西北,名字叫佛核桃,据说每一万枚这样的核桃,也挑不出一两枚纹路完整带佛字的佛核桃。要找出两枚,大小相同,笔画相似的佛核桃,就跟寻宝一样难,像这枚品相极好的上乘佛核桃,国家收购价决不小于三四百元。开玩笑吧!”专案组组长撇了撇刚长茸毛的小嘴:“我爸一个月正科级才38块7毛7,您一个破核桃就值三四百元,侃大山哪。封资修的东西,咱给它磺个稀巴烂!”副组长是个女红卫兵小将,一瞪杏核眼,就要动手,那模样和那会儿不敢看死尸时简直判若两人。“别砸!这可是做案现场惟一的证据。”戴眼镜的民警小声提醒道。对!找到杀人凶手再砸不迟。韩校长一旁附庸着:“咱现在首先要以这枚怪核桃为线索,抓住杀人凶手。两位组长同志年轻,记性好,仔细想想,咱学样谁有过这玩意?”副组长属于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物,瞪着杏核眼,望着天,就跟天上有答案似的。“好像在咱学校里见过这东西,事一到眼前,竟想不起来了,这东西年轻人不玩,往上了年纪的人身上想。”韩校长似有意无意地点拨着,又像诱导着什么。正组长一拍桌子,想起来了!抓!传达室于老头!副组长一拍后脑勺:“对,就是他,每天上学,放学,看见他,就跟老太太似的,似笑非笑的,手里拿着这玩意儿,见谁都问好!好一个笑面虎,早晨我到校,他还点头哈腰的,我发现他的手背和脸好像被人抓了,我问他怎么弄的,他神色慌张地支吾了半天,才说猫抓的,原来是这样。”韩校长笑了:“人一上年纪就犯糊涂,竟把于老头这茬给忘了,真该死,还是你们年轻人,毛主席说过,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校长办公室改成了临时审训室,在韩校长的导演下,布置得井井有条。专案组正组长和韩校长,分左右坐在一张办公桌前,权当审判桌。于老头哈着腰,迈着外八字步,哼着小曲,从外面走进办公室:“韩校长您找我?”专案组正组长一拍桌子,“给伟大毛主席敬礼!”吓得于老头一激灵儿,慌忙机械地抬手敬礼,礼可没法敬了,刚举起来的手被后面上来的俩民警带上了手铐子。于老头哪见过这阵势,木鸡般颤抖着身子问:“韩校长这是咋的?”“咋的?把做的坏事说出来!”副组长一脚踹开门,手里抱着一个报纸包,往于老头面前一扔,纸包里是一堆擦完血的卫生纸。“老丫挺的,这就是血证,藏在床底下,姑奶奶就搜不出来了?”叭!上去就是一耳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说!”于老头一看那带血迹的卫生纸,傻眼了,腿软了,叭叽,跪在地上。“韩校长原谅我这一回吧!都愿我当初不该搭理她,我是个混蛋。”于老头哭了,那哭声尖尖的,难听极了,听得韩校长直皱眉。“把你杀人的事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啥?杀人?人可不是我杀的。”“那你的脸伤,手伤和这血迹哪来的?”“伤是她给抓的,这堆带血的纸,是我擦脸擦手上的血时留下的。”“于老头,在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面前,老实认罪是你惟一出路,没有别的路可走。还是那句话,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专打你们这些跳梁小丑!”“我说,我说。早先个她零星儿从我手里借走120元钱,我这些日子有点紧吧,星期六头中午,我看见她,跟她要这120元钱,她推说晚上给我。谁知吃完晚饭,她来了,说要钱没有,不行就在我这儿睡一晚抵账。我不干,她就上了床,把我的被子盖在身上不走。我急了,就拽她,她就抓俺的手和脸就是不下床。我真的是没辙了。”“没辙了于是你就把她杀了?”韩校长打断了于老头的话,又有些得意地问。“没有,绝对没有,杀鸡咱都不敢,别说杀人了。后来我说钱不要了,那她也不走,非要我再给她50元钱才走,我当时没有,没法子,我就到住这儿不远的赵老八家搬兵,谁知赵老八一来,她就傻了,站起来就要走。赵老八不干,走不行,那120元钱怎么办?她答应10天之内给,这不还给我写了个借条哪!”于老头从兜里翻了半天,掏出一张纸条,纸条上歪歪扭扭的写着一行字:
我欠于老头120块钱,10天内还轻(清)。
冯兰花
韩校长一看这借条,鼻子歪了,瓦刀脸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一会儿白,一会儿紫儿,一会儿青的。“好你个老于头,说半天,你老王八蛋跟我这说山哪,把你奸杀女教师的罪行说出来!”韩校长像条疯了的狗,眼睛都要瞪出来了,连声音都变了:“你看这是什么?”韩校长一指审判台上的怪核桃,“你看这东西是谁的?”“这东西是我的,找不着好几天了,这几天没它,手里就跟缺点什么似的,老别扭,原来在韩校长这儿,这东西你们年轻人用不着。”说完于老头上前伸手就要拿那枚怪核桃。副组长从后面一踹于老头的腿肚子:“跪下!”于老头一个咧吧,叭叽,摔倒在地上。“这枚核桃是我们在你奸杀女教师的现场捡到的,这就是你强奸杀人的罪证。”一伸手抓起本来身体就瘦弱的于老头,叭叭叭就是几个大嘴巴,“老流氓,强奸杀人犯,不给你点厉害的瞧瞧不行,今儿你招也得招,不招也得招!”接着又是顿暴打。正组长手心也痒痒了:“老丫挺的,强奸人时的勇气哪去了?”上去又是一顿嘴巴子窝心脚,“老丫挺的再不坦白就给老丫挺的坐老虎凳,我就不信,这老丫挺的比江姐还能耐?”(后来评功请赏时,这句话被韩校长钻了空子,说这话的副组长,在庆功会上,不但没功,还挨了一顿批判,韩校长和正组长戴上大红花,参加庆功会,出尽了风头,这是后话)打人逼供这活,可是红卫兵小将们的专利强项。三下五除二就把于老头搞定,按照韩校长的提示,于老头竹筒倒豆子——全都招了。
这是无产阶级革命的胜利,公检法靠边站吧!以我们革命小闯将为代表的三结合专案组,在毛泽东思想的指引下,克服了重重困难,在这场关于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你死我活的斗争中,从报案到破案,只用了两个小时零十五分钟,阶级敌人失败了,我们胜利了!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毛主席万岁!
——摘自造反派宣传稿
案子成功告破,请示上级,上一级造反派决定,在潞城附中召开万人大会,表彰破案有功人员,公审反革命强奸杀人犯。
公审大会在潞城附中如期举行。那天来自各方代表,十里八乡来看热闹的海了去了。历史上小小的潞城地面,还真没有记载比这一天规模之大的集会。
被压在台上的于老头,五花大绑地捆在一根柱子上,表面上看,老头一丝痛苦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嘴角总挂着笑意。“这个老流氓,老色鬼,我早就看他不是好东西,跟老太太似的,见谁都笑,笑里藏刀。”“这老色鬼,老丫挺的一丝改悔的意思也没有,你看笑面虎还乐呢。”“您别说,真得感谢专案组,给咱除了一大害,您说咱孩子哪天不上学,这旁边卧着一个大色狼,有多悬?”台下乱哄哄的,说什么的都有。大会主持宣布大会开始,请专案组代表上场,韩校长和正组长戴着大红花,挺着胸,昂着头,在掌声中走向主席台,奖品是毛选四卷(这在当时为最高级别的奖品了)。主持人让受奖者讲几句话,韩校长对着话筒说:“光荣属于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台下欢呼雷动……主持人清了清嗓子,热浪似的人群才平静下来。既是庆功会又是公审大会,请被残害的人民教师,英雄的母亲上台讲话,一个瘦小的老太太,在别人的搀扶下,颤颤地走上台。“孩子们我不哭,我不能在阶级敌人面前哭。”老太太泪流满面,说不下去了,被人扶走了。台下乱了,石块、砖块、瓦块一齐向于老头拽去,人们骂着、喊着,像要决堤的洪水怒吼着。在此起彼伏的口号声中,只见一个人从台下跳上主席台。高喊着:“冤!冤哪!”突来的变故,使热浪般的会场静下来,千万双眼睛盯着主席台,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革委会主任不耐烦地问了一句:“何人喊冤?”“小民赵老八!”“你有何冤?”“小民给于老头叫冤,于老头冤哪!他决不是强奸杀人犯!”绑在柱子上的于老头答话了:“赵老弟,老哥在此谢过了,来世咱还是好兄弟,人是我杀的,请回吧!”“不是你干的坏事你干嘛替别人背黑锅?于老哥,我赵老八就是拼了这条命,这官司咱也跟他打了,咱穷人刚过上几天好日子?这是欺负人!”韩校长阴阳怪气地说:“赵老八,人家都签字画押了,你还在这儿胡沁个啥?人家又不领你个情,再说了,你有什么证据说他不是强奸犯?拿出证据来呀!没有,滚蛋,哪凉快哪呆着去!”赵老八真的被逼急了,大声叫道:“他是个太监,一九二四年,冯玉祥将军逼宫,轰出紫禁城的那批太监,就有于老头,一个太监怎么是强奸犯?”台下乱了,孩子们不知太监是怎么回事,大人们心里明镜似的,太监怎么成强奸犯了,瞧有好戏看了。于老头哭骂开了,那声音粗中有细,细中有粗,够惨的:“赵老八呀赵老八,你这哪是救我呀,我这一生,今天最快活了,让你给搅黄了,你就让我当一天真正的男子汉吧,今儿老哥死了,有这么多老少爷们给我送行,我知足了!”赵老八也哭了:“于老哥咱不是太冤了吗?反正鱼已死了,还怕网破?于老哥后半世,我赵老八养你。”革委会主任问:“赵老八你怎么证明他是太监?”“验身呀?”一个造反派头子三步两步走到被五花大绑的于老头面前,三两下解去了于老头的腰带,掀开裤子,往里一看,他笑了。他拿过话筒:“同志们,战友们,我觉得专案组抓到没抓到强奸杀人犯,是个小问题,专案组顺藤摸瓜,经过赵老八同志的检举,挖出了比强奸杀人犯还重要10倍的封建社会的残渣余孽,它埋在潞城50年哪,太可怕了!这就是封建社会复辟的佐证,我们必须时时刻刻地警惕,警惕来自各各方面的敌人,大家请参观封建社会的老怪物!”造反派头子,一伸手拽下了于老头的裤子……“给他松绑游街!让它遗臭万年!”绑松了,于老头像疯了的狗一样,推开众人,一头朝会场中央那棵旗杆撞去,脑桨四溅,一命呜呼。赵老八也一头朝造反派头子撞去,造反派头子被撞了一个大跟头,半天才爬起来。赵老八向前跑着,扯掉衣服,丢了鞋,边跑边喊:“于老哥,我没害你,我在救你!”——他疯了。
第二天,人们在运河边发现了赵老八漂泊的尸体,尸体顺着运河水无声地漂着,漂着,死也要离开这吃人的社会。他找他那个曾经在三年自然灾害的岁月里,救济过他们全家的于老头——于老哥去了。
一年以后的清明节,在运河边,两个挨着的坟头边,有两个女人在烧纸,一个是赵老八的媳妇,另一个是被称作坏女人的冯兰花。微风中断断续续传来冯兰花的独白:“于大哥,俺是个坏女人,俺知道你冤,你借俺那120块钱,救了俺一家的命呀,俺答应10天内还齐你的钱,谁成想你却没活过这10天。于大哥,你如地下有知,就刮阵风,算你点了头,认了你这苦命的妹子,以后只要妹子活着,每年清明节,妹子都给你烧纸……”
赵老八的女人早走了,只有被称作坏女人的冯兰花和风而泣。一阵风吹来,吹乱了冯兰花的头发,冯兰花连忙向埋着她老大哥的坟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