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伯仑（北京密云） 浩然在云水

五

一天早饭后，我们到水库坝上遛弯，坝外边几棵洋槐树上落满了喜鹊，大概有五六十只吧，浩然老师兴头来了，扎煞起胳膊跳着脚轰，又捡小石头扔过去，一下都飞了。有两只飞到我们住处房子旁边那棵树上去了。他说：“好，喜鹊登枝！”我知道，《喜鹊登枝》是他第一本短篇小说集的书名。

他更高兴了，道上走着说个没完，到屋里他还说，主要是说老杨：“我说她霸道，你们谁都不信。我在家里，他让干啥我就得干啥。搬家到新住处，得我们俩一起进屋，她自己决不单独进新房子。要不由着她，就那句老话：你的那些事，我全给你记着呢！要说也是，我年轻时，光顾写作了，常年在外边跑，家里全撂给她了。”

“那老家伙也确实可怜，我不在家，她有病孤单一人躺在床上，也不准别人进屋，看着挂钟的秒针转，一圈一圈地数，一会儿一叹息，‘这钟走的咋这慢呀！’这辈子我欠她的多了。老了，得慢慢还账了……我们每次搬家，我得陪着她先走。哪次搬家不都得扔点破的烂的，她要不先走，一个破纸盒子都不让丢下。她是由苦日子过来的，不肯糟蹋一点东西。这个我理解。”

十一月中旬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他想起了三河家里暖器还没装上。说：“天这么冷了，老家伙在家里，准冻够呛。”一天中午，他几次给在北京工作的小儿子秋川打电话，让他打听一下家里的情况。电话总不通，我帮他打两次也没通。

我说：“今儿个算了吧！明天我回县里打去。”

浩然老师好像没听见，一会儿一次，还是接着打电话。他这个人办啥事都是这样，不办成决不肯罢休。

幸好晚饭前电话通了，他的意思是让秋川操持一下，快把家里暖器装上。

他说，她和老杨共同生活四十三年了， 中间有不少沟沟坎坎。气急了的时候，也有过和他打离婚的念头。又说，不能啊，这只不过气头上一闪念的事。

一年，也是在密云搞创作，了解到一个干部和他老婆打离婚，便写了一篇《自己的幸福，他人的痛苦》的文章，批评了这事。他说：“人家办这种事我批评了，我自己能这样办吗？”接着他说了作家吉学霈离了婚又后悔的事。

这天，中午他没休息，困了，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才睡了十多分钟，外边两只猫打架，把他惊醒了。醒后继续讲他和老杨的故事：

说一年大年三十晚上，孩子们都回来了，过年的饭菜都做好了，这时因为不大的事，老杨我们俩顶撞起来了，心里很气闷，拿起包就走了。

出门后回头望望，孩子们也没追出来，气更大了，一口气跑到汽车站，想到通县去。

汽车站周围爆竹声声，家家的大门口大红喜字、大红对联、大红灯笼，一片喜庆气氛。

也许是受了环境气氛的感染，想到大过年的到通县去，这一走，家里一定过不好年。走不呢？掂算开了，两趟车都过去了，还是犹豫不决。又想，这会儿走，到通县也12点多了，人家那里也在过年呀！

决心晃荡了，拎着包来回在车站打磨磨儿。

最后走出了车站，信马由缰地溜达到公园里。没有人声，没有灯光，静得有点怕人。

这阵儿有点出来后悔了，回去吧，别不过劲来；不回去，又咋办呢？进退两难了。他光顾寻思事了，不想脚下一出溜，掉进水沟里去了。

沟里要是有点水，衣服湿了，回去也有原因了，可惜沟里没水。没办法，只好没滋没味地回家了。

家里灯火通明，进屋后老杨说，我知道你就得回来！你说，她气人不？

浩然老师又说：“四十多年中，我们俩多少次交锋，我失败的时候多。老杨这老家伙，她算摸准我的脉了！”

“……饭菜早凉了，给你热去。”老杨说着，她脸上还是没有笑模样。

转过头来她又对孩子们说：“给你爸拿酒去，烫热了，凉风冷气的。快去，你们她妈的还不给你爸爸顺顺气儿！”

老杨这么一说，我的气自然就顺了。说：“老杨这老东西，能折腾我着呢，你说是不是？”

我说：“是！这个故事挺生动。自传体小说里有这段吗？”

他笑而不答，我却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