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接通地气是文学地理学的根本
杨义先生认为,对文学地理学方法的应用,还有一个“隔与不隔”的境界区分。文学地理学并不是只给文学者填上籍贯和生平轨迹,对之进行排队、归堆,其余还是套用思想性、艺术性,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的简单框套强作图解。这样写成的著作,令人感到难免有些隔膜,似乎只是把文学史按照人物籍贯,肢解成八大块,肢解的结果失去了生命的神采。“隔”中夹杂着生搬硬套,“不隔”才是融会贯通。融会贯通方能使文学的文化解读和生命分析,变得坚实深刻,生机蓬勃,从而升华出自成体系的原创性学理机制。
文学地理学的根本,在于使文学接上“地气”,考察土地的气息,包括山灵水怪,草木精灵,气象民风,由此产生的原始信仰和原始思维方式,以及民族家族代复一代的文化承传和流动等等,对文学者的精神渗透、滋育和植入文化基因。古代文献讨论“地气”者甚多,涉及到以“地气”生人文。“地气”一词,最早见于文献,是《周礼·考工记》:“橘逾淮而北化为枳,鸲鹆不逾济,貉逾汶则死,此地气然也。”这涉及地气制约着物种分布和变异。“地气”的“气”字相当关键,它连通着中国哲学思想的本体论,连通着对文学地理学本质的把握。《淮南子?主术训》说:“天气为魂,地气为魄,……太一之精,通于天道。”这就把地气的讨论,引向天道的哲学思考。顺着这两条路线,唐人张九龄《感遇》诗,将地气对物种的影响,引申到人心的体验:“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唐人符载《锺陵东湖亭记》则在天地人的三才结构中,体验地气与生命的关系:“天气郁则两曜不明,地气塞则万物不生,人气壅则百神不灵。”其余地气之说,以不同方式指向物候、人性和习尚,指向生存环境与人心的互动、互生、互成。如宋人刘子翚《栽果》诗如此写橘:“南北由来地气偏,凌寒松柏但苍然。踰淮种橘今为枳,岂比中人性易迁。”清初王夫之《读通鉴论》卷二说:“天气殊而生质异,地气殊而习尚异。”地气也联系着人的情感波动和审美方式,晚清陈衍(石遗)为郑孝胥(苏堪)《海藏楼诗》作序,则将地气与诗相关联:“大抵作诗亦随地气,山川秀蕴,则触处成吟。”地气,天地、人心、习尚、审美,如此富于跨越性的命题,使得文学地理学成为一个综合性、交叉性很强的学科分支,需要以“地气形态”、“人地关系”理论进行多学科的融会贯通。这其中,只有增强寻找和破解由“地气”植入的文化基因的敏感,才能接触文学文献生命的秘密。
杨义先生指出,在使文学连通地气的基础上,文学地理学展开了四个领域:一是区域文化类型,二是文化层面剖析,三是族群分布,四是文化空间的转移和流动。对应于四大领域,文学与地理的因缘,产生了四种效应,即(一)区域文化之间的“七巧板效应”,板块色彩不同,不断组合出新的文化分体特色与文化整体景观;(二)文化层面剖析的“剥洋葱头效应”,互相间离而又包容,瓣瓣均可长出葱翠的生命新叶;(三)族群分布的“树的效应”,根深叶茂,枝杈横生,构成民族、家族文化基因的传承、杂交、变异;(四)文化空间转移和流动的“路的效应”,山回路转,奇峰耸立,形成不同的文化中心与文化过程。这就是文学地理学的“一气四效应”的基本原理,在它们交互作用下,形成生机勃勃的文化生命脉络,以及气壮山河的文化景观和文化过程。
面对自己的煌煌学术成果,杨义先生谦逊地说,文学地理的研究维度,早已存在。他回顾说,一百年前,王国维《屈子文学之精神》就说:“南方学派则仅有散文的文学,如老子、庄、列是已。至诗歌的文学,则为北方学派之所专有。《诗》三百篇,大抵表北方学派之思想者也。……然南方文学中,又非无诗歌的原质也。南人想像力之伟大丰富,胜于北人远甚。彼等巧于比类而善于滑稽,故言大则有若北溟之鱼,语小则有若蜗角之国,语久则大椿、冥灵,语短则蟪蛄、朝菌,至于襄城之野,七圣皆迷;汾水之阳,四子独往。此种想像,决不能于北方文学中发见之。故庄、列书中之某部分,即谓之散文诗,无不可也。”诸如此类,堪称文学地理学之嚆矢。刘师培《南北文學不同論》则从“善乎《吕览》之溯声音”,“《诗》篇三百,则区判南北”讲起,谓“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间,多尚实际。南方之地,水势浩洋,民生其间,多尚虚无。民尚实际,故所著之文,不外记事析理二端;民尚虚无,故所作之文,或为言志抒情之体”。而梁启超则著有《亚洲地理大势论》、《中国地理大势论》、《地理与文明之关系》诸文,从宏观的理论原则上立论,认为“地理与历史,最有紧切之关系,是读史者最当留意也。高原适于牧业,平原适于农业,海滨河渠适于商业。寒带之民,擅长战争。温带之民,能生文明,凡此皆地理历史之公例也。……故地理与人民二者常相待,然后文明以起,历史以成。若二者相离,则无文明,无历史。其相关之要,恰如肉体与灵魂相待以成人也。”(梁启超:《中国史叙论》,《梁启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450页)展望文学地理学研究的未来,杨义先生指出,王国维、梁启超、刘师培以降这一百年间,相关著述不可谓不宏富,近时则更是林林总总,势头令人振奋。关键在于不要以贴标签为能事,要以精深的专家之学或通人之学代替泛泛之论,而且要增加连通“地气”的深度,激活文学脉络的内在生命,从而强化我们对自身文化及其内在精神的解释能力。经过长期的探索和考究,就可以发现,文学地理学方法的深度介入,不仅使文学、文化研究增加新的材料,拓展新的视野,而且注入了新的智慧,展开了新的文化哲学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