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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诸子还原与人文地理学
在担任文学研究所、民族文学研究所所长的后期,即新世纪头十年后半期,杨义开始关注中国文化源头上的原创期,关注先秦诸子和周秦两汉文化,包括诸子、经史、出土文献。先秦诸子还原研究的一些进展,也得益于文学地理学维度的展开。在对诸子发生学的考察中,这个维度的重要性,几乎等同于历史编年学、史源学、职官和姓氏制度、民俗民间口头传统、考古简帛材料,以及文本生命分析。它们各司其责,不可或缺。缺了哪一项,就仿佛瘸腿的螳螂,爬得愈远,跟目标的偏离就可能愈大。因为诸子是在各地域文化板块上汲取“地气”,包括列国文献、原始信仰、口头传统、民俗礼仪的基础上生长出来的思想大书,文学地理学就成了进入诸子知识来源和发生学的极好途径。
比如,为何在先秦诸子书中,惟有《老子》书存在母性生殖崇拜?比如《老子》第6章:“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若从语义学上确认“牝”是女性生殖器,岂不就是母性生殖崇拜的重要证据吗?吕思勉、冯友兰都看到这个秘密,外国也颇有汉学家以此做文章。那么,这种女性生殖崇拜由何发生?离开老子故里的母性生殖崇拜遗风,离开陈楚边缘之地的氏族活动状态,而是只从汉人整理过的典籍中强说老子在庄子之后,就无法激活史籍留下的材料片段,从而在生命过程的缀合中对老子这种“坤乾文化”、而非《周易》的“乾坤文化”,进行发生学的追踪。比如《史记·老子列传索隐》在解释老子“姓李氏”时,引葛玄曰:“李氏女所生,因母姓也。”又云:“生而指李树,因以为姓。”这属于母系氏族的姓氏制度。《老子》书中,称“天下母”是唯一的,涉及“父”则称“众父(甫)”。这都可以看作老子出自母系氏族留下的痕迹。老子出生的陈国故地(河南淮阳、鹿邑)古为“太皞之虚”,太皞即伏羲,至今犹存伏羲之母华胥的“履迹舞”、太皞陵下有求子的“摸子洞”,尤其是绘有五彩斑斓的女阴图案的“泥泥狗”,可见母性生殖崇拜之风尚可寻踪。由此可以证得老子哲学的原始性。 从原始氏族信仰上,论证清楚《老子》的母性生殖崇拜的发生学原因之后,再去读唐朝道士吴筠讨论《服气》的文字:“夫元气之术,上古已来,文墨不载。须得至人,歃血立盟,方传口诀。只如上清禁诀,玉函隐书,百家诸子,诰传词文,乃至老君秘旨,内外黄庭,灼然不显不露。五千真文略述,只言元牝门,谓天地根,似显枝叶,本蒂深密。”可以发现,道教已将《老子》的“坤乾文化”引向服气修炼。敦煌抄本《老子想尔注》如此解释:“‘谷神不死,是谓玄牡’:谷者,欲也。精结为神,欲令神不死,当结精自守。牝者,地也。体性安,女像之,故不掔。男欲结精,心当像地似女,勿为事先。‘玄牡门,天地根’:牝,地也,女像之。阴孔为门,死生之官也,最要故名根。男荼亦名根。‘绵绵若存’:阴阳之道,以若结精为生,年以知命,当名自止。……‘用之不勤’:能用此道,应得仙寿,男女之事,不可不勤也。”这里又将《老子》的‘坤乾文化’,引向男女交媾以益寿延年,但是还多少保存着母性生殖崇拜的遗痕。宋代张君房《云笈七签》卷三十二《杂修摄部》,则用注解方式进行发挥:“《老君道经》曰:谷神不死(河上公曰:谷,养也,能养神不死。神为五脏之神,肝藏魂,肺藏魄,心藏神,肾藏精,脾藏志。五藏尽伤,则五神去矣),是谓玄牝(言不死之道,在于玄牝。玄,天也,天于人为鼻。牝,地也,地于人为口。天食人以五气,从鼻入,藏于心。五气清,为精神、聪明、音声、五性。其鬼曰魂,魂者,雄也。出入人鼻,与天通,故鼻为玄也。地食人以五味,从口入,藏于胃。五味浊,为形骸、骨肉、血脉、六情。其鬼曰魄,魄者,雌也。出入于口,与地通,故口与地通,故口为牝也)。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根、元也。言鼻口之门,乃是天地之元气所从往来也)。”这里的母性生殖崇拜遗痕仿佛,已经引导到人与天地精气和魂魄的气息交流,作为一种修炼术了。如果我们认识了《老子》坤乾文化的发生学,就可以为梳理它日后在神仙修炼术中的流变,提供坚实的根基;反而言之,梳理这种学术变异,也增强了我们以文学地理学返回《老子》坤乾文化发生学之必要性的认识。 再比如,庄子是谁?他为何把自己的书写成这个样子?他既然是宋国蒙地一个穷愁潦倒的卑微的“漆园吏”,在贵族教育盛行的当时,他“于学无所不窥”的知识从何而来?他有何等身份,可以支撑他与王侯将相的傲慢对话,而不被拒绝、驱逐或拘捕?作为一流大国统治者的楚威王为何派大夫迎聘庄子,准备委以重任,而庄子似乎要逃避杀身之祸,不愿当牺牲用的牛,而甘为“曳尾于涂”的乌龟?这些都仅仅是寓言吗,超出真实身份的底线无端编造自己的身世经历,岂非有骗子之嫌?因此离开勾稽《史记》及《通志·氏族略》的材料,对庄子是楚庄王远隔了二百余年的庶出后裔,是从楚国流亡出来的疏远贵族家族的后代身份的考证,就无法通解以上“四大疑案”,更无从解释庄子为何写楚国故事多神奇,写宋人多笨拙、甚至卑劣,无从解释宋国任其废置为漆园吏,而蒙泽湿地却造就他“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在孤独中对草木虫鱼充满童心的想象。楚地、宋地的人文地理学考察,可以指引我们走近庄子。 走近庄子之后,我们再读唐诗,如白居易的《读庄子》:“庄生齐物同归一,我道同中有不同。遂性逍遥虽一致,鸾凰终校胜蛇虫。”刘长卿《同姜濬题裴式微馀干东斋》:“世事终成梦,生涯欲半过。白云心已矣,沧海意如何。藜杖全吾道,榴花养太和。春风骑马醉,江月钓鱼歌。散帙看虫蠹,开门见雀罗。远山终日在,芳草傍人多。吏体庄生傲,方言楚俗讹。屈平君莫吊,肠断洞庭波。”李群玉《昼寐》:“筠桂晚萧疏,任人嘲宰予。鸟惊林下梦,风展枕前书。正作庄生蝶,谁知惠子鱼。人间无乐事,直拟到华胥。”李商隐《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陆希声《阳羡杂咏十九首·观鱼亭》:“惠施徒自学多方,谩说观鱼理未长。不得庄生濠上旨,江湖何以见相忘。”知人论世,就可以在诗中读出许多有关庄子观鱼、辨梦的逍遥、清新而亲切的趣味。再读明人笔记,如明代李绍文《云间人物志》卷三“嘉靖间人物”记何良俊,“厌弃制举义,耽嗜古文,博综九流,研味四始。拔贡太学,宰相怜其才,拜南翰林孔目。……寻谢官归,纵浪烟霞水石间,覃志著作。晏息处名‘四友斋’,四友者,维摩诘、庄生、白傅与公为四友也,公自为记。晚嗜声伎丝竹,寝兴必先奏乐。”又读明人朱国祯《涌幢小品》卷二十三谈论“梦之真幻”,谓“孔子梦周公,志也,不言文、武。庄生蝴蝶,寓也,不言鲲、鹏。今人学为儒者,必曰梦孔子。学佛者,必曰释迦大士。学老者,必曰广成、老聃。真耶?幻耶?是乃梦梦耳!”这也可以获得另一番超出尘俗,临风亲月,体验真幻的清旷胸襟。总之,诸子还原,打通了古老智慧与现代心灵互相滋润和启迪的通道,如清溪畅流,点点滴滴渗入心头。 又比如,《孙子兵法》是如何发生的,为何《左传》和当时其他官方史籍没有记载孙武,盛年孙武写“十三篇”之前并无战争历练,这部兵法中与孙膑传的记载有不谋而合之处,难道《孙子兵法》是孙膑所著?山东临沂银雀山汉墓竹简同穴出土《孙子兵法》和《孙膑兵法》,自然使此类臆测不攻自破了。其实这些问题的破解,必须从人文地理学、家族姓氏制度入手,从孙武所属的齐国田氏巨族之庶支的将门家学出发,发现《孙子兵法》的家学渊源,包括其祖辈战场指挥的艺术;进而考察军事世家对近百年与齐国相关的重要战役,齐、晋、楚争霸的战争较量的评议,才能对一位年轻的兵法奇才,一下笔就写成“千古兵家圣典”和旷世智慧书的历史可能性,作出有理有据的现场还原和深度阐释。 在清理孙武家族文化的时候,我们发现司马穰苴与孙武,同属齐国即将取代“姜齐”的田氏巨族之庶支,他们属于叔祖侄孙辈。《史记》卷六十四《司马穰苴列传》记司马穰苴开斩蔑视军纪的宠臣庄贾,拒绝齐景公派遣使者持节赦免的命令,义正词严地说:“将在军,君令有所不受。”紧接着卷六十五《孙子列传》,孙武训练女兵,斩杀无视军纪的两个爱姬,拒绝吴王阖闾求情时也断然表示:“臣既已受命为将,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相邻两卷两位将军言词相似,并非太史公语言贫乏,而是它们与《孙子兵法》类似的理论一样,都来自齐国一个显赫将门的家学。有了从文学地理学上获得的对《孙子兵法》与齐国田氏庶支之关系的认识,我们再来读《孙子兵法》,再来读后人对兵家兵法的言论,就可以获得一种智慧发生学的制高点。有意思的是,后世有识之士多少已经感觉到,司马穰苴与孙武之间的军事思想或执法行为,存在着相通之处。唐朝刘肃《大唐新语》卷一记载:“张九龄,开元中为中书令,范阳节度使张守珪奏裨将安禄山频失利,送就戮于京师。九龄批曰:‘穰苴出军,必诛庄贾;孙武行令,亦斩宫嫔。守珪军令若行,禄山不宜免死。’……至武德初,玄宗在成都思九龄之先觉,……仍令遣使,就韶州致祭者。”这条材料也为唐人姚汝能《安禄山事迹》卷上录入,重复出现中书令张九龄的批语:“穰苴出军,必诛庄贾;孙武行令,亦斩宫嫔。守珪军令若行,禄山不宜免死。”唐人皮日休《春秋决疑》也说:“古者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若穰苴之斩庄贾,孙武之僇宫嫔,魏绛之辱杨干,是也。”其后《旧唐书?张九龄传》,《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四,以及宋人王谠《唐语林》卷三,王溥《唐会要》卷五十一,孔平仲《续世说》卷四,都记载了这则掌故和张九龄将司马穰苴与孙武相提并论的话。宋人曾慥《类说》卷三十九则说:“张良所学,《六蹈》、《三略》是也。韩信所学,穰苴、孙武是也。”直至民国初年,蔡锷《曾胡治兵语录》卷六还记载记胡林翼语:“自来带兵之员,未有不专杀立威者。如魏绛戮仆,穰苴斩庄贾,孙武致法于美人,彭越之诛后至者,皆是也。”他们并未发现司马穰苴、孙武出自同族,但他们都感觉到二人严厉的治军原则,一脉相通。一旦从文学地理学、先秦姓氏制度的思路上,破解他们间的因缘,破解《孙子兵法》知识发生学的奥秘,问题就豁然开朗,而我们对中国古代兵学的源流,也获得更深刻的认知。 由于文学地理学等学术方法的介入,导致诸子研究的视角,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诸子著述,面对两个传统,一个是相当有限的书面文献传统,另一个是浩如烟海的部族、民族口头文化传统。诸子使学术下行至民间,从山泽川流的精魂、民间口传传统、民俗仪式事象、家族文化传承中,体验和发现天地之道、人伦真谛、战争智慧和政治拯救原理,创造出他们的“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茏其上,若云蒸霞蔚”的,充满着勃勃生机的思想体系。这种原创思想,与他们的知识来源发生了实质性的转移和巨大的拓展,存在着深刻的关系。他们从民间口传传统中,汲取了黄帝、尧舜禹传说的智慧,这是穿透数千年茫茫岁月的具有原型性的群体大智慧,以此作为思想原创的支撑点,必然对那些文字记载的“王官之学”产生道术裂变甚至颠覆的效应。春秋战国之世,原创思想的大规模崛起,是以这种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民间文化资源的开发,作为千载难逢的历史契机的。因而后世学人不应脱离思想发生的真实而复杂的过程,拿来一些在不同历史条件下产生的理论观念,简单地将之谥为“伪托”,而应该如实地看到,这种浩瀚的、长期为官方文字忽略了的民间文化资源,是诸子学术产生的丰饶的土壤。因而也不应简单地重复“诸子出于王官”的说法,实际上他们在本质上是反王官之学的,在很大程度上属于大地的恩赐。返回思想发生的土壤,接通思想生成的“地气”,舍弃文学地理学的维度,就可能一事无成,或者南辕北辙。 杨义教授深怀使命,他提出如何提高和振兴“现代大国的文化解释能力”的命题,认为这是我们“文化自觉”的根本性命题。一个现代大国应该激活和培育自主的原创能力,当然要开拓现代世界视野,但也大可不必在思想理论上任凭外国人提供说法,我们只需鹦鹉学舌。我们应该提升对自身典籍、巨匠、文化特质、历史过程的解释能力,形成系统的学理体系与话语体系。西方文化之所以成为强势文化,除了经济、军事、历史等原因之外,非常值得注意的是他们对自身的典籍、巨匠、文化特质、历史过程,在文化复兴以来的数百年中,形成了自己的学理体系与话语体系,并将自身体系解释为具有“普泛性”。这种体系性的言说,就是一种力量。在现代大国文化建设中,我们应该有这样的文化自觉:需要“碎片化”的是那些陈陈相因、或拾人牙慧的理论框架,而不是我们民族的文化根柢,更不是从这种深厚的文化根柢上生长出来的原创性的思想体系。使自身文化的根系和大树“空心化”的民族,是可悲的。我们应该以现代性意识和创新性方法,激活数千年文化遗产内蕴的活力,使之可以生气勃勃地感动现代人的心灵,使之成为我们与当代世界进行对话的浑厚精深的文化底气。这种文化解释能力,实际上也是现代大国能力的体现。 本文共有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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