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肆虐了几个月的黄梅雨,终于止住了它不羁的脚步,怒吼的大海也平静了许多,每天总是有节奏地潮起潮落,毒辣的太阳也没了先前的火爆,向大地露出了久违的笑脸。这是秋天到了,盐区收获的季节到了!
盐田里浑黄的卤水早已蒸发殆尽,裸露出大片大片银白平展的盐晶体。盐晶体在秋日的阳光里,散放着灼眼的光芒。来盐区只有短短的几个月,我们那一张张原本稚嫩的小白脸,竟被海风涂抹上了一层厚厚的黑油彩。尽管几个月,我们每个人都经受了有生以来最大的磨难与煎熬,饱尝了从未有过的艰辛与苦痛,可望着眼前这亮晶晶的大盐田,什么苦累、委屈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我们甩掉满是碱花的军衣,赤裸着古铜色的臂膀,踩着晶莹剔透的盐田疯也似地撒欢狂奔,我们扯开喉咙大声地歌唱,我们肆无忌惮地纵情喧泄:“这是我们晒的盐,这是我们的大盐田!”
短暂的兴奋过后,我们又遇到了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这些原盐可是全连官兵历经千辛万苦换来的劳动成果,这可是全连官兵血汗凝成的,如何才能尽快把这些原盐收完,并以最快的速度装船运往码头?
那时收盐还没有实现机械化,全凭人的一双手,收盐工具也只有那些原始的镐头、铁锹、独轮车。再就是推独轮车,就是像我们这样的农村兵,甭说推平日里也很少见到这玩艺儿,而对那些城市兵来说,还不更是“猴子看戏――傻眼”?再把盐体一镐镐地抛开,一锹锹地装上独轮车,这一车足有三百来斤。再把这三百来斤原盐堆积或装船……官兵们力气倒有的是,可这推独轮车凭的不只是浑身的蛮力,它需要一种说不清、道不名技巧劲,需要揣摸好身体各部位的协调与平衡。
“我们是六连的官兵,困难再大我们也没有被吓倒,何况这小小的独轮车?三日内,每个人必须把它拿下!”官兵们知道宋指导员的话不是说着玩的,谁也不愿因学不会推独轮车落个违抗军令的罪名。大家不由分说得空就抓起独轮车练习起来,一时间整个盐区呼拉拉上演起了一场“独轮车”大戏。
甲抓起独轮车,刚一挪步立时人仰马翻。乙推着独轮车一个转弯,摔了个猪八戒啃西瓜。丙昂头弯腰屁股扭竟来了个倒栽葱……几番练习下来,一个个被摔得鼻青脸肿,身上挂满了青一块紫一块的“迷彩”, 官兵们面面相觑,我成了“熊猫眼”,你成了“乌眼鸡”,他成了“青面兽”。见状,地方的纪场长和几位师傅赶紧前来指教,说:我们脚下的路况是不断变化的,独轮车的重心也要随着变化才行。推独轮车时要不断扭屁股,这是为了找平衡,保持车的重心。所以大家一定要记住一句口诀,就是“推车要用巧,关键是屁股扭得好。”
几位师傅的话果然灵验,官兵们把口诀熟记于心,三日内全连官果真人人学会了推独轮车。直到现在,我依然能推着几百斤重的独轮车健步如飞!
为赶收盐进度,连队在全体官兵中开展起了劳动竞赛(实为“推车大赛”)。来自山东菏泽的沈奇玉,看上去身材瘦小的像个独轮车把,但他似乎天生就是推独轮车的料,再破再重的独轮车一到他手里,就像安装了马达似的风驰电掣起来。别人费劲地推一趟,他竟至少能推五六个来回。每次“推车大赛”的第一名,自然是沈奇玉夺得。就凭他在盐区的突出表现,连里专门为他报请了三等功!
按说,推独轮车还不算难,最难的应属推车装船。为把生产出的原盐及时运往祖国的四面八方,那段时间大批船队源源不断地往返于码头和盐区。我们也是马不停蹄、不分黑白地连轴转,我们早没了时间的观念,更没有一点喘息的机会。只要运盐的船队一到,立马就停下手中的活儿推起独轮车投入战斗……
装船的通道就是一块二十公分宽的跳板,我们用跳板把船与河岸连接起来,再沿着跳板把一车车的原盐推到船舱。那天傍晚,我和一船工搭跳板。我在岸上弓着腰搬着跳板的这头,船工在船上挪动跳板的那端。那船工手一滑跳板那端扑嗵掉进河里,没有半点准备的我,来不及躲闪一下子被翘起的跳板勾住下巴抛了个倒空翻。我大脑立时一片空白,浑身剧烈的疼痛足足折磨了我半个多月。
我这个“倒空翻”着实让大伙惊出一身冷汗,其实最令人心惊胆战的应是推车装船。推车装船必须胆大心细,不得丝毫犹豫,还有讲究手疾眼快、步履如风,一旦踏上跳板,稍不留神或速度过慢,几百斤的独轮车就会携人坠河。我们全连官兵几乎人人尝过这种推车坠河的滋味,不少人被砸得皮开肉绽、头破血流,好几人还伤筋动骨落下了终身残疾……
每次运盐任务结束,我们就感觉打了个大胜仗。望着身边受伤的战友,我们却没有胜利的喜悦,大家只是沉默地站着坐着,谁也不愿开口说话,更没有谁安慰谁,大家知道:我们是军人,军人的骨头是硬的,军人可以流血,绝不能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