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在漫漫的人生旅途上,我的生命之轮已辗过了50个春秋。星移斗转中,我的人生四季有过百花争妍的红春,有过酷暑闷热的绿夏,有过硕果坠枝的金秋,更有过寒冷难捱的银冬……然而,30年前我随连队赴连云港盐区晒盐的那段经历,随着岁月的流逝,那一望无垠的海滩,那星罗棋布的盐田,那堆积如山的盐垛,那帆船如梭的运河,那凹凸坑洼的滥泥路,以及那位胖胖的老场长和我那正值青春年少、亲如兄弟的战友……这一切却越发清晰地展现在我的眼前,这一切在我寂静尘封的心海里搅起环环涟漪。于是,我决计把那段充满艰辛与苦痛,却不失乐观而向上、激情而浪漫、追求而进取的经历,呈献给我即将逝去的青春,久别的战友,以及亲爱的读者。
一
时间追溯到上世纪1983年的初春,在沂蒙山北麓、临朐县城东北三十里处的丘岭山坡上,方圆近百里被一堵粉刷很白的高墙围起,那里便是被当地人称为“北山部队”的营区,那里便是我刚入伍的部队――原陆军第46军炮兵团,那里便是我漫长军旅生涯的起点!
伴随着春节的临近,我们三个月紧张而艰苦的新兵连生活也宣告结束。新兵下连前,部队出现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骚动,为分到汽车连、修械所、电影队当上技术兵,那些头脑活泛来自江浙一带的新兵,都削尖脑袋托门子走起了关系。那年月,我们这些来自鲁西平原庄户人家的子弟根本不懂这一套。最后,随着部队一声令下,我们这些农村兵大都呆头呆脑地被分到了普通连队。我和杨晓锋、乔继昌等十几个老乡一同被分到了二营六连,我们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炮兵。
说是炮兵,还没看到火炮的模样,来得及摸上火炮的屁股,就在下连后的第三天午后,一阵急促的哨子声,就把我们和全连官兵一起集合在营房前那片开阔地上。
“立正,请稍息!”队伍前连长潘咸光一个标准的军礼,队伍里立时鸦雀无声。潘连长只有二十六七的年纪,他身着一身崭新的四口袋绿军装,上衣口袋里别着一支英雄牌钢笔,脚蹬一双乌黑锃亮的三结头皮鞋。他身材挺拔而伟岸,那两片鲜艳的红领章,捧着他那英俊白皙的脸庞,紧蹙的卧蚕眉下一双豹眼似精芒电射。在阳光的映照下,他头顶上的那枚红五星熠熠生辉。瞅着眼前的潘连长,我不由想起电影《渡江侦察记》中孙道临饰演的李连长,其实,看上去俺的潘连长比那李连长显得更真实,更多了些英武之气。
潘连长是烟台福山人,这时,他拖着一口典型的胶东话说道:“同志们,根椐团首长指示,我们连队明天要赴连云港盐区,执行为期一年的生产任务。下面请指导员给大家作动员”。指导员宋清杰是辽宁丹东人,看上去他比连长大个五六岁,他高高的个子黝黑的脸膛,一天到晚绷着张黑脸,平日里大家很难见他黑脸上挤出一丝笑纹,但只要他一开口,那标准的东北腔准能引起一片暴笑。他走到队伍前干咳两声:“那哈,我整两句。咱们去那疙瘩执行晒盐任务,这是团首长对咱六连的信任,那疙瘩虽然条件艰苦,任务艰巨,但我们决不能当怂包,一定要完成任务。大家有没有信心?”“有”队伍里传出稀稀啦啦的回声。“瞅瞅你们一个个那怂样,中午没吃饱咋的?一个个蔫儿巴叽的像个娘们!”队伍里一阵哄笑。宋指导员冲队伍瞋目而视,黑脸一扬扯大了嗓门:“笑,笑个犊子。那哈,我再问一遍有没有信心?”“有”那回声齐刷刷地震天响,把半山坡正在觅食的一群老鸹惊得呱呱乱飞。
长长的车阵一字儿排开,像一条蜿蜒的绿色巨龙,附卧在崎岖的盘山公路上,一辆辆绿帆布罩起来的“大解放”,宛如一只只甲壳虫摇头晃脑地龟速爬行,这是我们连队正向着东海边遥远的盐区进发。那些老兵有的坐进了驾驶楼,有的抢占了后车箱的便利位置,一个个或闭目养神或悠闲自在地哼唱小曲。我们几个新兵蜷曲在后车箱尾部的角落里,任凭“甲壳虫”发疯般地左晃右摇。对我们这些农村兵来说,这倒不算什么,可害苦了那些来自安徽淮南的城市兵。他们那受得了这份洋罪,在一阵急似一阵的颠簸中,一个个脸色如土、气喘吁吁,不多时竟争相呕吐起来。
中午时分,在莒南县一个叫作板泉镇的地方,车阵缓缓停了下来,队伍要在此作短暂休整。我们几个新兵竟如挣脱牢笼的虎仔,断了缰绳的马驹,一个个亢奋不已、飞也似的跳下车。
这是一间用石头堆砌的低矮房屋,它孤零零地矗立在半山腰的公路边,周围看不到村庄也看不到居民,几个行色勿勿的路人偶尔从石屋里进出,若不是那屋里飘出的袅袅炊烟夹杂着饭菜的香气,你很难认得这是一个饭馆。班长赵成香告诉说,我们的午饭就在这里吃,午饭是每人一碗猪肉饺子。
等了许久许久,我终于等来了那碗属于我的猪肉饺子。我急不可耐地端起饺子走到石屋的避静处,正要大快朵颐之际,眼前的一幕把我愕住了!
一个衣衫褴褛、身子佝偻的老汉,一手拄着拐棍,一手领着一个七八岁浑身脏兮兮、骨瘦如柴的男孩。那老汉从褡裢里掏出一张发霉的煎饼,随手递给男孩后,自己却蹲在一边端起掉了瓷的大茶缸咕咚咕咚地喝起水来。“吃吧,吃完了好赶路。”老汉头也不抬地催促着男孩,男孩却手拿煎饼,聋哑人般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我睨眼一瞧,只见那男孩正怔怔地面对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碗里热气腾腾的饺子,两眼射出贪婪的光芒……尽管我很饿,尽管我很想吞下这久违的猪肉饺子,可面对眼前这对可怜的老幼,再睄睄我身上崭新的绿军装,我哪忍心下咽呢?于是,我走过去,悄悄把饺子倒进老汉的大茶缸。就在我转身离去的当儿,那男孩已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起来,我分明看见老汉呆滞的眼睛里闪现着泪花,我心里一阵凄悸……
车阵重新启动,蜷曲在车箱旮旯的我饥肠辘辘、头晕目眩。三十多年过去了,这一幕却永远铬印在我记忆的底片上,至今想起,我心里依然感到温暖,心间依然感到莫大的满足与自豪!
长长的车阵一路向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