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老樊！老樊！……怎么搞的？人退休了，难道连耳朵也退休了？”其实，后面的人大声的叫喊和小声的嘀咕，走在前面的樊永年都听得一清二楚，但他头也懒得回，反而加快了脚步。哼！老樊？老烦！真他妈让人烦透了，这一辈子，老子遇到的烦心事还少吗！老樊一边走，还在一边愤愤地想。因为怕被后面的人撵上来，更惹自己心烦，他一伸手，叫住了擦身而过的一辆人力三轮，连价钱都没讲，就一屁股坐了上去：“快，我到玉桥小区菜市！”。
    上了三轮车，老樊的心境还是踏实不下来：你小子什么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这时候还想要我老樊答理你，你以为还是从前怎么的，真是做梦！老子现在退了休，什么王八蛋的气也不想受了。不过想归想，樊永年还是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从前的事，心情更烦燥起来。
    刚才在后面喊他的人姓张，和他退休前原本是一个厂的，人家虽然年纪上比他小上了十岁，但进砖瓦厂和他却是一年，尽管他总是嘲讽人家：“我最早上班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儿蹭门槛儿呢！”但是在他还在工厂上班的时候，人家就当上了副厂长，直到现在，人家还稳稳地坐在工会主席的位子上。
    什么工会主席，工贼！老樊恨恨地想：眼看也快六十了，看你还有几天蹦哒！说起来他和老张本没有大的过节，他只是看不惯老张的为人，心底里也对老张的成就多少有点嫉妒。老子的铁器活儿，是规规矩矩地学了许多年徒才练出来的，这牛皮可不是吹的！他小子会什么？也就是吹吹拍拍，反骑在老子头上，我就是不服！
    可尽管这真是心里话，老樊也觉得前半截硬气、后半截心虚。要说手艺，老樊还真不是自吹自擂，他在砖瓦厂机修车间的时候，确实没少干露脸儿的事，真有啃节儿上的活儿，有时候还真得等着他。不过老樊脾气大、嘴也不好，对身边的事总是看不惯，尤其是在领导面前，总爱放几句噘词，惹得领导既重他又脑他。当时的车间主任曾假设了这样一个例子来评价他：如果让大樊（当时老樊的官称儿还是大樊）归置屋子，他保证收拾得干净利落，但收拾完了非得再往地上摔个杯子才痛快。也许是这个评价太贴切了，以致后来传得全厂人没有不知道的，这事也让老樊心烦了好一阵子呢！
    那时候老张也在机修，论技术和老樊比确实是孙派，但老张心眼活泛，对人客气，加上比老樊多念了几年书，反而里里外外混得比老樊人缘儿好，先是当上了技术员，后来又当上了管技术的副主任，成了老樊的顶头上司。老樊当然不服，经常故意给他出难题或直接和他顶撞，没想到老张倒是涵养好，总是不和他计较，反而弄得老樊声名受损。老主任就当面说过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论手艺小张（老张当时还是小张）不如你，但论学问你可比小张差多了，小张能当上副主任，肯定有比你强的地方！”你说气人不气人！气得老樊当时就吵着要离开机修！老主任不急，却笑着给他留下一句话：“除了铁器活儿，你还会干什么？离开机修，你又干得了什么？”
    “老子干什么都吃饭！”可是老樊过后想想，老主任说得也有些道理，再说自己又真有些舍不得本行儿，也就只好不再提调走的事了。但老张可真不是玩艺儿！听说后来他还劝过老主任：说有的人用道理是说不通的，倒不如臊着效果好一些！这话明明是对着他老樊的，可是他没点名点姓。老樊没法自己往自己身上领，你说窝心不窝心？！老樊一想起这件事连自己都烦，怪他自己没骨气！后来，一来觉得在人屋檐下，二来也觉得自己讲不出理，老樊竟然压着火气和老张和平共处了一段时间。好在老张那以后不到一年就调到后勤科室去了，老樊才眼不见心不烦。
    “到了。”三轮车夫的一句提醒，才把老樊从烦人的往事中拉回来。“多少钱？”老樊下了车才问。“五块。”“什么？从区医院到这儿才几里地，你就黑我五块钱走？”老樊故作惊讶。其实，虽然开始没讲价，送这么一段路，车夫要五块钱也不算多，这一点老樊很清楚，他本来也烦和车夫讨价，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把手伸进了口袋，摸出了一张五元的票子递过去。“常坐车的主儿，还会心疼这五块钱？别开玩笑了，老爷子！走好吧您呢。”三轮车夫接过钱，调侃着跨上车转头离去。
    老樊近来胸下不舒服，经常打人力三轮，看来车夫都认识这个烦老头了。唉！过去坐个三轮车几个钢蹦儿就打发了，现在可到好，没有几块钱都下不来，过去要是这个价儿，一个月工资怕是不够三两回车钱！老樊正是刚才就想到了这个，才会故意对车夫说那些话，尽管从前坐过几次甚至坐没坐过三轮车他都记不得了。
    老樊下了车，这才抬头仔细观看：眼前应该就是玉桥小区的菜市了，怎么菜市是在好大的一片楼群里，两边的居民楼一眼都望不到边？！不是说玉桥小区就是原来的桥庄村吗？怎么一下子就变成这个样子了？难道是地方错了？老樊左观右看，却怎么也认不出这应该是什么地方！看来得找人打听一下了。“老哥，这儿是玉桥小区的菜市场吗？”“是啊。怎么你没来过啊？”“咳！哪还看得出原来的模样啊，一个劲儿的瞎修瞎建，这让人连哪是哪都找不着了，真是！”老樊的眉头又皱起来了，答话的老头儿一见，白了他一眼，就不再理他了。
    老樊这个人一辈子不只是爱烦，而且根筋儿，从来就不喜欢新鲜玩意儿。退休这几年里，除了给儿子看看修车的门脸儿，捎带教教儿子修车的技术，就几乎哪也没去过，近来感到腰痛腿软，反而有了要到各处去转一转的念头，不过去的都是自己原来熟悉的老地方，而且，还总爱倒腾一些过去的烦心事，连老樊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哪来的怀旧的情绪。
    长出了一口气，老樊开始逛菜市了。菜市上很热闹，叫买叫卖的声音很噪杂，老樊的心情更烦燥了。这个败家子！到哪找不到个清闲的地方，非要买这儿的房子，别的不说，这个乱哄哄的菜市就够人受的了。看得出来这菜市将来肯定还要修整，可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呀？你小子卖了你自己来住，老子可不跟你来受这份洋罪！老樊的儿子小樊，前几年停薪留职开了个修汽车的门脸儿，十来年挣下了二三十万，前几天曾跟老樊叨咕着要到玉桥来买楼房。“混小子有俩钱儿烧的！”老樊当时就骂了儿子一句。
    老樊的儿子小樊，其实也已经是快四张儿的人了，老樊在这个年纪，已经开始被人叫作大樊了，这年月，四五十岁的人还较着年轻，真是忘了死了！不过在老樊的眼里，儿子小樊倒也确实是一副永远长不大的样子。老樊一儿一女，说起来倒是接近现代化的家庭，可惜的是儿子从小不争气，念书不用功，勉强念到高中毕业，就在社会上待业游荡了。“老交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我看你小子是在法院门口遛的，离进去不远了！”那些日子，老樊总是看见儿子就黑眼，说实在的，老樊的担心真不是多余的，有一次小樊在外面和人打架，就被带到过派出所！那一阵子，老樊的心里烦透了，总是莫名其妙地有坐卧不宁的感觉。老樊人犟，平时又不找顺气，那里会有什么路子可走，儿子待业快一年了，工作还是一点着落也没有。到后来，实在没有法子，老樊只好厚起脸皮，找到当时的老厂长，求他把儿子安排进砖瓦厂。
    要说老樊，也不是没有痛快的时候，给儿子找工作这件事，就让他痛快了几个时辰。老厂长听他一提，二话没说，当时就一口答应下来：“这事你怎么不早说！在厂子卖了这么多年命，这点儿事还不好办，你明天就让他报道来吧。”老樊当时心里是挺感动，自己这些年在厂里，从来就烦得巴结上司，人家老厂长能这么看重自己，可真是共产党的好干部了！打哪以后，他就特别的佩服老厂长，这以后只要老厂长说的事，不管对错，老樊就从没说过二话！人家服理不服人，他是服人不服理。但毕竟是求人的事，老樊为这件事痛快的程度还是有限，而且，儿子进厂以后又给他带来了更多的烦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