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樊之所以不肯留在医院，一是相信癌症已经没救，折腾、受罪结果同样是一个死，不如早死倒是福气了，二是他知道儿子女儿太忙，自己住在医院要陪床，耽误他们的生意，当然还有个原因就是因为钱，别看老张说的好听，听说厂子近几年也不太景气，职工的医药费一压就是一年，自己要死的人了，还不得压到驴年马月呀！孩子手里确实有俩钱儿，就是老子手里也趁个几万，可那都是自己的血汗钱哪，总而言之一句话：自己既是已经得了绝症，治与不治都是一个死，干嘛还要浪费钱财，当那个冤大头？
    老樊人虽不顺气，可对生死这个问题倒是看得很淡，他的想法一旦认定了就很难改变。不就是死吗，主席说过，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我老樊……老樊努力地想，却总是想不出自己重于泰山的理由。咳！要死的病不看，起码是给儿女减少了累赘，给社会减轻了负担！老樊勉强给自己下了这么个高尚一点的结论。
    老伴儿还在，他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后事好安排，儿女谁都不指着他手里那几万块钱，他也就是留给老伴儿。等她死的时候留给她办吧。老樊这事倒想得开，他这个人平时虽爱找事儿，在家里可并不骑锅驾灶，什么事都懒得作主。“一个大男人，外边没本事施展，回家跟老婆孩子逞能，还有什么出息！你看我，家里大事作主，小事从来就没管过。”老樊也有吹牛的时候。“你们家有过什么大事么？”旁边的人跟了一句。“倒是还没遇见过。”老樊随口回答。
    既然没什么后事要安排，老樊也就很少说什么，除非疼得实在受不了，他甚至连打止疼针也不要求。要死的人了，能不给别人添麻烦，就不给别人添麻烦。除了坚决不去医院以外，老樊这些时日脾气好象倒比从前好了许多。
    延续到九月底，因为拒绝医治，老樊的病情再次加重，实际上已经进入了弥留状态，神智也开始不清了，家里人乘机再次把他送进了医院。老樊此时就是不闹绝食，也已经吃不下什么东西了，生命实际上是靠输液来维持着。趁着老樊神智不清，儿子小樊又提出要医院做手术，大夫认为这时候已经没有再手术的必要了，不如能维持一天算一天，尽量减少病人的痛苦。但是小樊不干，这小子从老樊那里没遗传别的，倒是犯起犟来一点不含糊。“您就死马当活马医吧，能多活一天都好，老头没享几天福呢！”把他爸爸比作马了，这老樊要是知道了非骂死他小子，好在这时候老樊根本就顾不过命来了。
    医生扭不过他，反正人家有钱，作就作吧。小樊签了字，已经昏迷状态的老樊就被推进了手术室。手术倒是作得很顺利，一个多小时，老樊就被推了出来。小樊当然要追问手术的具体情况，不过医生却是支支捂捂，小樊想大概是希望不大，不过他本来也没抱太大的希望，延续一天算一天吧。
    手术后医院对老樊的照顾细致起来，病房里几乎不断了医生护士。老樊却是一直昏迷不醒，这样一直到手术后的第三天，小樊记得是十月九日，老樊六十九岁生日的前一天，这天晚上十点多钟，老樊终于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挨了刀，把儿子一顿臭骂，只差没有力气动手了。小樊下意识地感觉这是回光反照了，当然不敢还口，还悄悄地让媳妇把家里人甚至亲戚朋友都叫来了，意思是给父亲送行。
    等大家都到齐了，老樊也已经没有力气再吵，又重新陷入了昏迷状态。大家看到弥留之际的老樊，思维断断续续，这从他瞬间变幻的表情上可以验证出来。没有人知道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在想什么，但从他时时锁紧的眉头上，可以知道他所想到的事烦心的要比开心的多得多！小樊和他妹妹一直守在他的身边，关切地注视着他的反应，知道说不定什么时候老樊就会一口气上不来了，老樊的老伴也来了甚至开始落泪。
    然而老樊却是一直咽不下这口气，终于把大家都熬得人困马乏，他自己却象睡着了一样反而越来越平静。医院夜里不允许这么多人留在病房，医生护士已经催了好几遍，小樊当然不干，可是看着父亲的状态真的没有什么变化，医生护士说：“短时间内应该没有什么危险。”留下小樊陪床，大家最后也只能散去。
    其实老樊在知道自己得了绝症之后，基本上就放弃了配合治疗，甚至因为儿子总逼着他住院，他还闹着要绝食，这次要不是精神恍惚了，也不至于被送进来。唉！临死还是挨上了这一刀！其实做了手术之后，老樊一直昏迷，就靠着喂点流食和输液维持着，直到昨天才清醒过来，并且感觉好了一些。他自己也知道这是回光反照了，所以一清醒就大骂了儿子一顿，临死不仅花了冤枉钱，还让人家卸去了零件！还有比这再让老樊烦心的事吗？老樊骂得太累了，精神又开始模糊，而且感到特别疲倦，他知道这是真的要死了，于是不情愿地闭上了口，开始感觉死亡的来临……
    他的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现了幻象，仿佛真的被黑白无常带到了另一个世界。在老樊的幻象中，见到了牛头马面的阎罗小鬼，一个个面目狰狞，老樊不怕它们，要杀要剐要下油锅就来好了，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再死一次重新开始。但是他想象过的一切都没有发生，那些阎罗小鬼好象没看到他一样，把他冷落在一个角落里不闻不问。老樊又一次烦躁起来，他妈的老子这也太倒霉了，死了变鬼都没人搭理！
    老樊开始感到了一种孤独，一种生前从没有感觉过的孤独，他的心情更加烦躁不安起来。眼前的冥界，对他而言是一个陌生的世界，这里没有谁认识他，自然也没就没有谁搭理他，他真是烦透了，却是不知道跟谁烦。这是他在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体验过的一种更大的烦恼，任他污言秽语地骂娘，任他手舞足蹈地狂燥，就是没有谁过来搭理他。后来甚至这些幻影也消失了，老樊觉得自己被抛进了一种巨大的虚无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一切都是空的，剩下的只有他内心的狂躁。
    这种狂燥只能渐渐地平静下来，因为得不到任何回应。平静下来的老樊，只能去想生前经历过的事情，许多往事被调动出记忆，象电影一样地在心中再现，这种虚无的环境，让老樊反思起自己的一生。是啊，我这一生都做了什么，除了烦恼还有没有别的？为什么要这么烦恼呢？难道我就是为了烦恼活着？
    生前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反思，在这样的环境里仔细想来，他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不该有这么多烦恼。其实活着的感觉还是不错的，起码烦恼了能找到发泄的对象，那象死了这样连个烦恼的对象都找不到呢？老樊这样想的时候，就有点留恋起活着的感觉，可惜的是他现在已经死了。老樊一想到这里，心中忽然就生起了一丝悔意，假如再有来生……，老樊知道一切都已经晚了，人死不能复生，就在这种轻而渐浓的悔意中，他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其实一夜无事。
    第二天医院上班的时候，老樊依然昏昏沉沉地睡着，被妹妹替换下来的小樊，却被叫到了院长办公室。院长见他进来，和蔼可亲地让他坐下，甚至让了他一支烟。“真的是很抱歉，你父亲的病情我们有些误疹。”“误疹？！”小樊一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是啊，最终病理结果出来了，是一种罕见的肿瘤组织，虽然很象恶性，但检验最终结果却是良性组织，应该说，老人现在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啊！！！”虽然有了前面的铺垫，小樊听了结果，还是吃惊得差一点儿没背过气去。
    院长继续给小樊作详细的解释，但是小樊那里还听得下去！他这时候的心情实在是不好形容，震惊、气愤、高兴各种情绪都混合在一起，根本就没有听到院长后面在说什么。他反应过来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把这一消息，立刻告诉给病中的父亲，还有刚刚替换了他在看护父亲的妹妹。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院长办公室出来的，甚至不知道院长的解释说完了没有，总之从那里出来就是直奔老樊的病房。
    这时候老樊的还没有醒过来，妹妹正靠在床边悄悄地看着父亲落泪，小樊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吓了妹妹一跳！“不是癌！是良性肿瘤！”，小樊仍然是一种极度兴奋的状态。“你说什么？”妹妹让他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说爸爸的病，院长说是误疹，不是癌症！”小樊的状态仍然兴奋。“真的？！”，这回该轮到妹妹吃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