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老做梦,在似睡非睡的情况下老听到母亲在朗朗说话,每当至此,我焦灼的情绪就豁然平静,不安的灵魂便受到慰藉。我知道,这是太想母亲了。
母亲91岁高龄仙逝,掐指算来已近两年,这期间我一直处在深深痛苦之中。前年夏季,我正在省城处理急事,妻子来电话,说母亲病重。顿时,我方寸大乱,急忙驱车赶到医院,母亲已经安详地躺在了太平间里。我悲痛欲绝,跪倒在老人家面前,几乎昏厥过去。
母亲一生坎坷,历尽磨难。刚记事,父亲常年在外打工,母亲拉扯着五个孩子还耕种着分到不久的几亩地,其艰苦可想而知。那天在地里浇水,大姐也只有十多岁,她和母亲一样摇辘辘提水,毕竟人小力薄,竟跌下井去,一家人都慌了,只有母亲处变不惊,她一边把井绳放下,叮咛着大姐抓死绳子,一边呼喊着邻居前来救人。当把大姐打捞上来之后,母亲扒下大姐的湿衣,脱下自己的棉袄,背起大姐就往家里跑。地里到家少说也有二华里,回到家里点火烧水,一碗滚烫的生姜红糖水让大姐喝下,几乎在最短的时间完成,大姐有惊无险,这件事我终生难忘。
父亲给我留下的印象不多,只记得他脾气暴躁,经常打骂孩子,对母亲态度蛮横。每次父亲发火,母亲一般都不哼不哈,只有一次例外。永年老家有在大街上吃饭的风俗,我因为顽皮惹恼了父亲,他掂起我扔了老远,我心里不服,爬起来对父亲说:“新社会不兴打人,我到村公所告你。”口无遮拦的小孩儿说这种话,自然刺激了自尊心极强的父亲,他抡圆胳膊,就要打下来。就在这时母亲冲过来,护着我。她冲着父亲吼道:“你打,你敢打我也告你去。”母亲的话把父亲逗笑了。
父亲表面粗暴,内心却非常爱家和子女。打我记事起很少见父亲在家呆过,有时过年过节也不回来,我问母亲爹为啥过年也不回家,母亲说:还不是为了挣钱养活你们。一遇年节别人都回家过年了,他却在外边看工地,母亲后来说那时过年过节,不但不加工资,反而比平时少了许多,为了那一天几角钱,执拗的父亲放弃了与家人团聚的天伦之乐。
1959年,冬天好像来得特别早。那是三年困难时期的开始,父亲已在峰峰砖瓦厂当了工人。当时有老乡前去看他,说家里几乎断粮断炊。其实乡亲的话有些言过其实,危言耸听,父亲却承受不起,病了。当天夜里,我记得十分清楚,13岁的哥哥被噩梦惊醒,正在向母亲讲述梦境,他说他梦到了父亲,正要用一把尖刀扒他的心。母亲安慰说:“别胡思乱想,梦与现实都是相反的。”正这时,忽然有人叩门,父亲的工友前来送信,说父亲病倒了。母亲二话没说,拽起哥哥出发了,我们兄妹怀着揪心撕肺的心情等待着母亲的回来。三天以后母亲回来了,一身重孝的母亲带回了盛殓父亲的那口白碴棺材……
当时大姐已经出嫁,二姐16岁,哥哥13岁,我9岁,还有更幼小的两个妹妹。埋葬了父亲之后,母亲对孩子们说:“宁舍当官爹,不舍要饭娘,人死不能复生,咱的日子还得过,再苦再难我也会把你们拉扯成人。”
母亲与二姐一起天天上班挣工分,支撑起这个家。那时大食堂越办越糟,到了后来每人每天只有一两粮食,这点吃的够干什么?母亲总带着二姐去地里挖野菜,煮熟了掺在从食堂打来的饭里,先让小孩子们填饱肚子,剩多少她吃多少。
文革中我作为红卫兵代表进京接受毛主席接见,母亲高兴极了。当时吃饭不掏钱,母亲却从家里的缸里拿出20斤玉米,跑到五里以外的公社粮站换回来18斤粮票和一块八毛钱让我带着,并叮嘱:“到了北京把粮票和钱交上。”
初中毕业后我在村当支书,当时的主要任务是大批判,办学习班,斗批改。母亲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是村里的当家人,主要是让人们吃饱肚子。俗话说你哄地皮,地哄你肚皮,你们整天批呀斗呀的,能斗出麦子,棒子?”母亲的教育使我终生受益,一辈子坚持务实的信念。
我参军时,哥哥已在部队,妹妹也外出当工人,家中只有我们母子二人,来带兵的担心母亲工作不好做,没想到母亲却说:“孩子大了,翅膀硬了,他朝哪飞是他的事儿,我不阻拦。”我入伍之后她一人在家下地干活。母亲没读过一天书,不识一个字,但她却能讲好多《三国》、《水浒》和民间故事,她的良知似乎能成为是非善恶的标准,她的言行是我做人处世的榜样。她总说:“别人敬咱一尺,咱就该敬人一丈,别人送咱一粒米,咱就还人十粒豆。有饭送给饥人,有话说给知人,没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在家孝父母,胜似远烧香。”她思维敏捷,语言丰富生动,我这个作家,作品的语言和神韵一半是从母亲那里学来的。
母亲表面柔弱,却有刚强的意志,她一生遇到许多事情,好像任何狂风巨浪都击不倒她。她四十多岁守寡,坚强地把我们兄妹几个培养成人,她到了古稀之年,大姐竟得了癌症,50岁英年早逝。大姐是全家的顶梁柱,与母亲的感情又好,开始大家都瞒着。母亲说:“纸里包不住火,这么多天听不到大闺女的声音,没见到她的人影,我咋能不知道,让我痛哭一场吧。”痛哭之后她把我们兄妹叫到一起:“人死如灯灭,死去的人解脱了,活着的人还得活着,生老病死谁都躲不过,咱们都不准再瞎琢磨了。”后来哥哥死于肝病,母亲已是86岁高龄,全家人担心母亲经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但是母亲却坚强地把儿子送回故乡,入土为安。
我还没转业,被地委书记选去当秘书,招来不少人羡慕的目光,母亲却对我说:“咱们是庄稼主儿出身,得势不仗势,失势不泄气,不论干什么,全得靠自己。”后来我到县里工作,手中多少有了一些权力,不少人找母亲托我办事儿,老人家总是说有事你们去找他,我这儿可不敢开后门。
最后几年,母亲身体越来越不好,我坚持每天回家,陪她一会儿,给她说说话,她非常满足、高兴。她常说养儿防备老,虽然希望儿子老守着,但若有事儿,她总爽快地答应,从不拖后腿。现在想想,人生到老,有母亲健在,每天出门进家能喊一声“娘”,实在太幸福了。
现在我总期盼,每天都做一个梦,最好是在黎明,这样母亲就会呵护着我多走一段路。 河北 李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