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打碎与重建
程永新:你好!
来信收到,一块石头落地,我几乎以为稿子寄丢了,或是你已不在,此稿能博你一笑,我也算没白忙活儿。
《五花肉》名字你以为不好,我想来想去想出几个名字怕还不如它,先列给你看看:
《毛毛虫》《顽主》《小人》《三“T”公司》
这小说我想会使一些正人君子有不好的感觉,所以名字尽可能自鄙一些,我也骂了自个了么,都没把这几位称人(称人也是小人)其余“肉”或“虫”大可不必一般见识。“顽主”一词在北京是对混世魔王的谑称,用来形容这些人的生活状态也行。
我当初取《五花肉》之名,借其既不全肥也不全瘦,红白全有,爆炒不行,小火炖烂了也挺香之意,此典大概生俗了一些,不吸引人倒是大问题。仓促间我也智短,要不这样吧,你看着给起个名字,托付你了。谢侬谢侬。
我一切都好,刚去了趟云南,近日准备练长篇。
祝好!
王朔 1987.9.7
程永新:
你好。来信收到,很高兴你有意改编《五花肉》。但这部作品有个特殊情况,该作品的构思框架是出于西安电影厂黄健新。他目前正筹拍我的另一部小说《浮出海面》。我们之间有个“君子协定”,即:我的小说须对他优先,尤其是这个《五花肉》,实际上是专为他写的东西,在写小说时也照顾到了他的风格,因而在转让他人前须经他同意,就是说只有在他明确表示放弃后才能考虑别的厂。
其实我本人对由谁改编本无所谓,你看这样好不好,你把小说清样寄一份给我,我先征求一下他的意见,若他肯割爱自然无话,若不肯我也可向他建议由你来改本。
另:你在上影厂的朋友是导演还是文学部编辑?以我和电影厂打交道的经验,搞电影最好在合作之初便有导演参加,这样比较有把握。上影厂史蜀君曾给我来信表示对《一半是为焰一半是海水》(《啄木鸟》1986年2期)有兴趣,但我们至今没有进一步的联系,如果你认识她,不妨问问她的态度。我认为那个东西搞成电影比《五花肉》好看。如果她顾虑珠影厂的《天使与魔鬼》,你可以转告她,那只不过是对我的小说的最拙劣的剽窃和模仿,事先并未获得我的许可。拍摄过程中也极尽歪曲、避讳之能事,以至完全面目全非,可说毫无共同之处。
我非常乐意由你将《一半》改编成电影本。
祝好!
王朔 87.10.29
程永新:
你好。上次所说《顽主》电影一事,多有支吾,抱歉。近日我已与黄健新谈过,目前看来西影钱紧,欠银行贷款逾千万,除打斗之类外无力投资他片。《浮出海面》亦得而复失。
如仍有意,《顽主》交给你了。
祝好!
王朔 88.1.10
程永新兄:
你好!稿子已遵嘱作了一番删削、修补,你知道就连医生也很难给自己孩子下手开刀,在我已属咬牙黑心了,但可能仍有余赘,除涉嫌影射处,有些心理、对话我亦觉得冗废,使人沉闷,我尽力删了一些。老兄阅稿时务请费心剪草除根,最后清扫一遍,以不致玷污贵刊清白,拜托。
仅一处拙喻万望手下留情,超生一下,即手稿319页第4行:“眼周围的皱纹像肛门处一样密集……”
此行下被铅笔划了一线,我想来想去,实难割爱,且容我在此,仅在此小小下流一下,感谢!
老兄若再到北京,一定通知我,一起玩玩。
祝好!
王朔 91.3.16
评注
我想,当年闯荡江湖的王朔忽发兴致开始操练小说的时候,绝对不曾想到日后他的文集可以成为风行一时发行量惊人的畅销书,他所参与的影视剧会产生那么大的影响力,更不会想到他的名字将与“后现代”联系在一起,变成一个反传统、反崇高、反文化、反主流话语的象征性符号。我甚至怀疑他都不会想到“写字”“码字”和做买卖、开饭馆一样,也能成其为商品社会一种潇洒过瘾的生存方式。尽管他后来像宣言似的几次三番把写作与干其他营生等同起来。
王朔是以一种低姿态进入文坛的,他所选择的位置和叙事策略极易给人造成蔑视权威蔑视一切文明成果的错觉。至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被经济大潮冲得溃不成军的批评界无法对王朔的出现作出迅速而恰当的反应。从轻视到沉默到愤怒,准备不足的批评家们再度显得无奈和虚弱。有关王朔小说的批评和争论,则是从文学圈外大学校园内发端。当人们视王朔及其作品为“后现代”社会里特殊的文化现象时,一场关于精神危机的讨论已变得不可避免。无论是“抵抗投降”的呼告,还是“重建人文”的提出乃至近日纠缠不清的“二王之争”,都是这场讨论的大致勾勒,差不多的话题都是从王朔那儿引发和派生。
其实王朔未必真的是要横扫一切,在他使劲“挤”进文坛之际,他也许玩的就是心跳;而当他站稳脚跟之后,永是我爱般的温情在他的作品中便随处可见。王朔也并非没有他的价值观,他屡次在公开场合表示他喜欢余华、格非等人的小说。王朔与一批优秀作家的关系也非同一般。盛名之下的王朔更是修炼到家谦和待人,那么王朔为什么至今还是一些人紧追不舍的目标呢?我想这主要是王朔“痞”气十足的姿态既击溃了陈腐的文化气息,也重重地伤害了置身经济大潮中没有着落感的知识分子的自尊。
张承志说:“宁可多一些余秋雨的散文而少一些王朔的小说。”我个人不是王朔小说的倡导者,但我也不认为读王朔的小说就和当初听邓丽君的歌一样会丢失精神家园。抛弃那些文化大概念,纯粹从写作学的角度看,王朔的小说至少还有几个方面的长处:
1.王朔成功地将北京当代生活口语移植进他的小说。
2.王朔的作品中充满了机智、幽默、俏皮、嘲笑以及反讽等修辞手段,有极强的娱乐性和观赏性。
3.以前北岛那代作家说要“做一个人”是端着架子的“人”,王朔作品中的人是放下了架子具有很多毛病的人。
4.王朔是北方作家中最擅煽情的一位。
当精神陷入桎梏,打碎就势在必行;打碎到一定程度,则需要重建;重建趋于模式,又将出现新的打碎,文学史就是这样摇摇摆摆地朝前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