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上面我所说的我爹娘间的故事是发生在解放前的一九四八年。这是村里那位老人给我说的。他还说:你们兄弟三是十年后才相继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其实,我娘在出走的第二天早晨就又被我爹背了回来,她当时一直昏迷着,周身全是泥土,脸手也挂出了一道道血口子,血口子还不住地涔着汪汪的血水。
原来,就在我娘冲出门后,我爹就彻彻底底地被击跨了。他因此而瘫坐在门坎上并深深地低着头。于是那失落、郁闷、还有前所未有的孤独犹如三条虫子般嘶咬着他,他为此自责,后毁。早知如此,他就不该说让我娘走的话了,他原以为在那漆黑的夜里,又是在我娘不熟悉的山间,一个弱女子是没有胆量出走的,即使是出去了,她也辨不了东南西北因而很快就会回来的,哪知两三个小时过去了,却仍不见我娘的身影,我爹这才急了,忙举着火把冲了出去。
我爹是在天亮时分才在村外的那片树林里找到我娘的,我娘当时已昏迷不醒。自从我娘被我爹背回来后,我爹就没再动碰我娘的念头。前几天里,我娘因气恼拒绝进食,我爹就变着法子给她做,同时不分白天黑夜地侍侯在我娘床前,一边向我娘忏悔先前他对她作的错事,又一边情真意切地开导着我娘。
“妹子阿,吃点吧,人哪能不吃饭呢,那样会把身体拖跨的……。”
而我娘不吱声,紧闭着眼睛把脸扭向一边。
“妹子,别这样,是我错了,我给你认错行吗。”
我爹嘴里给我娘这么说着,双腿随即咚地一声跪在了我娘床前,并一跪就是一两个小时。尽管我爹如此这般煞费苦心,但也没能感动我娘。他看着我娘日渐消瘦的面容,真的一点法子也没有了。
这天,我爹照例端着饭菜一脸愁容地站在我娘床前,嘴唇翕动了好一阵才开了口:
“妹子,起来吃点吧,要回去你这身子也不行阿,那么远的路你这身子能走回去吗,等身子行了我送你回去,阿。”
我爹这话是头晚就想好的。说真的,这话要是前些时间他怎么也是说不出口的。而眼下不一样了,他真不愿看着我娘象鲜花一样一天天凋零下去。我爹知道,虽然自己想眼前这女人,更想占有这女人,但这也只是人们所说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罢了。他现在想,癞蛤蟆虽然吃不着天鹅肉,但只要能天天想着天鹅,若能天天看着天鹅这不也是一件美事吗。
果真,我娘听我爹这么一说,眼里立即有了亮光儿,后来便慢慢开始进食了。我爹一看,随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但到夜深人静时,他心里又是另一种滋味。
自从我娘开始进食后,我爹除了高兴,也发起愁来。他看着我娘那瘦弱的身子,心里一直盘算着咋弄点好吃的给我娘补补。然而,看看自己这个家,除了头顶几块烂瓦,脚踏三尺黄泥地外啥也没有了,不说给我娘买鱼买肉,就连买油盐的钱也得好难为情地去向别人借呢。那天早晨,我爹坐在家门口,两眉紧锁,一脸愁容,那只唯一能看见光亮的眼睛呆呆地望着村外那一片白皑皑的山间田野,心里既惆怅又无奈。然而就在这时,儿时和小伙伴们常在里面光着身子打水战捉螃蟹的那条小溪竟突然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时下已是浓冬时节。这地处丘陵地带的干河子村是个霜多雪少的地方,到了每年的冬天,那浓霜一夜之间如白雪般把村外那田野沟谷变得白皑皑的一片,那迎面扑来的风也寒得扎身寒得刺骨。而我爹每天早晨便在这个时候身背着他亲手编制的鱼篓,肩上搭着一条长围裙,双手袖在袖管里,蹒跚着脚步一步一步地朝村外那条小溪走去。
干河子是从上游牛头山发源而下的一条小溪。每到夏天,洪水翻滚,浪声应山,而到了秋冬季节,它又是涓涓细流无声无息。在那小溪的拐弯处由于水流成年累月的洗刷冲击天然地形成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水塘,或深似潭或浅如滩,深潭里藏着一只只王八,浅水处时常游荡着一条条鱼虾。
这天早晨,照例浓霜皑皑寒气袭人。我爹同前几天一样早早地出了门。而我娘是被院子里那几个半大不小的娃崽们的喧闹声惊醒的。此时,东边天际已出现一抹红霞,随即一轮红彤彤的日头便徐徐升了起来,于是,浓霜皑皑的大地便有了几分暖和的气息。
我娘这几天来一直喝着我爹给他熬的鱼汤,鱼汤里虽只有几条不大的鱼虾,但我娘的身子骨却一天天地好了起来,脸红润了,眼睛有神了,腿脚有劲了,心情也好了许多,因为在她心里一直期盼着的回家的愿望也许很快就要实现了。
眼下我娘喝过我爹给她熬的鱼汤后,那抹几日来好象生霉发烂的阳光便从窗口红彤彤的探了进来,并痴痴地吻在我娘的身上。因此,我娘除了感到周身暖融融的之外,心里也有了一丝丝儿涌动。她想出门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也想去村外看看那田园山间在朝霞里的绚丽美景,当然她更想出去看看村外究竟有没有樊三爷子口中的花生树。
我娘开门后是被先前在院子里闹腾的那几个娃崽领着朝村外飞奔而去的。此时的娃崽们手里拿着冰块,有的象三伏天吃冰糕般放在嘴边舔食吮吸着。有的则把从盆里桶里橇起的那一个个整圆的冰块,哈气穿孔后,用细绳提着当锣来敲。铛、铛、铛,这声音虽然没铜锣那么响亮,但也很清脆悦耳。眼下,这几个娃崽一边敲着这“锣”,嘴里一边嚷着只有他们才知道来历的童谣。
“光屁股捉泥鳅,两瓣屁股在外头。”
但谁也没想到的是,这童谣竟是针对着我爹编出来的。眼下,离村外那条小溪越来越近了,那群娃崽的嚷闹也越来越欢腾了。我娘跟在他们后面脸上荡着这么多天来的第一次笑容。这笑容既天真又灿烂,两个不大不小的酒窝嵌在面颊上如两朵小花般格外夺目耀眼。但当她走近小溪抬眼看到溪水里的我爹时,她就一下收起了笑容,并红着脸将头扭向了一边。原来,我爹此时正蹶着个光屁股,裆里兜着先前搭在肩上的那条长围裙正埋头在水里摸鱼呢。
后来,村里有人说我娘是被我爹那光屁股给留住的。其实这纯属人们茶余饭后的一个笑料罢了。因为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娘仍时不时地嚷着要回成都,要回她的家,有几次我娘也独自出走过,但不一会儿她又回来了,山路的险峻,路途的遥远,在加上不知去向,使我娘畏惧了,其实使我娘更怕的是,到时前不达村后不着店的那才叫一个惨。说实在的,我爹当时也真的抓住了我娘的这一弱处,每次我娘嚷着要回成都时,我爹总是以担心的口吻说:
“那么远的路,你能走回去?算了吧,等我把钱凑齐了,喊乘滑竿把你送回去。”
就这么,我娘在干河子村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尽管如此,我爹还是一直没法睡上我娘。没到天黑我娘就把自己关在屋里,并把门上了闩,还用抵门杠抵得牢牢的。我爹则在门外的板凳上倦缩着身子过了一晚又一晚。这叫我爹很心寒,不过有时我爹又觉得很满足,他想,只要能天天看见我娘,能和我娘说说话就够了,比起村里那些想接近我娘可又接近不了的男人们就艳福多了。||
说真的,我娘决定留下来的时候已是解放后的人民公社化时期。那时吃粮靠工分,穿衣靠工分,零花钱也得靠工分。尽管人们天天日头晒,日日雨水淋但年终也分不了几颗粮食,领不到几个零花钱。然而我娘偏偏是个小馋猫,鸡鱼蛋面她不稀罕,独独喜欢上了树上不结,地里才长的花生,她说,花生甜香爽口,润心润皮,用现在的话说还容颜哩,因此,我娘每天总要嚼上几粒花生,晚上还将捣碎的花生沫涂抹在脸上,难怪我娘那时已年近三十,但容颜仍同十八岁般一样红润细腻。
然而,谁都知道那年代人均分花生就那么三两斤一年,这哪能够我娘日食夜抹的。我爹为此愁弯了眉,但他不怨我娘,只恨自己没本事,自己只能在小溪的浅水里摸鱼捉虾,就连深水里的王八也擒不了一只给我娘吃,更不用说给我娘买吃的抹的了。我爹知道,城里人吃的是大鱼大肉,喝的是香茶美酒,女人们抹的是雪花膏香胰子。但这些对我爹来说只是可想而不可得呀。不过,我爹想,不管自己咋样也不能亏待了我娘。
这是农历冬月的一个晚上,天空星月稀疏,寒气袭人,我爹在屋里踌躇了半天后,手里提着布袋子轻脚轻手地出了门。白天他和队里保管老张套了好一阵近乎,又是陪笑又是烟的,才跟在老张的屁股后面进了保管室的里间,他也为此探明了队里明年开春下种的花生种就在那足有半间屋子大的石柜里。他早就知道,队里这保管室自从傻子刘四死后就再没人守了。保管老张人老体衰还有严重的气管炎,队长大民妻子生娃要在家里帮着理料,民兵排长小李又是新婚燕儿,因此,眼下对这保管室可以说是:放心而去,满载而归。
但是,当我爹橇开保管室那木板门,刚从那石柜里装了满满一袋花生准备离开时,却被随即进来的队长,民兵排长,还有跟在他们身后一个劲喘着粗气的保管老张捉住了。其实,就在这天下午我爹老跟在保管老张屁股后面转游时,就被曾在部队当过侦察兵的老张查觉了,这天黄昏时分,他就哈着粗气把这一情况反映给了队长,队长当机立断叫上民兵排长趁夜幕便在保管室附近撒下了天罗地网。哪知我爹真就钻了进去。
谁都知道,这贼历来都是遭人唾骂愤恨的。因此我爹的下场是可想而知的,虽然没被打骂,但他比挨了打骂还难受。就在第二天一大早,大队的几个基干民兵身背钢枪,腰扎皮带威严十足地站在了我家的门前。因此,当我爹被叫开门后,一块重重的木牌便挂在了他的脖颈上,木牌上还用毛笔写了一个大大的贼字。我娘是在里屋通过门缝看清了外面发生的一切的,她也大致听清了我爹是因盗窃队里的花生要带去游乡示众的。我娘为此吓得心里咚咚地跳,脑子也乱七八糟地晕乎乎。后来当她平静下来跑到门口时,我爹被那几个基干民兵押着已快出了村口。我娘看见我爹此时更矮小了,他深深地勾着头,胸前那木牌随着脚步左右晃动着,我爹还一手提着一面铜锣,一手抡着一根木棒,并时不时地敲响几下,那声音既嘹亮刺耳,又让我娘胆战心惊。我娘知道,要不是她我爹是不会走到这一步的。
这天晚上我爹回家很晚,是被本队的民兵排长小张送回来的,他一跨进门就如一滩稀泥般瘫了下去。的确,这天是我爹一生中最难熬的一天,在这一天中,他不仅被游乡示众了全大队十五个小队,还被那些憎恨贼的庄稼人指指点点,甚至吐以唾沫,要不是那几个民兵护着,我爹还不知要挨多少次揍。但这一天也使我爹终身难忘,他除了被人耻笑,唾骂,甚至拳头相向之外,他也因祸得福地得到了我娘。就在这天夜里,近十年来我娘第一次给我爹烧水洗脸,第一次给我爹下厨作饭,当然也第一次将我爹扶到了她的床上。就这么,在第二年的花生成熟时我大哥咕咕坠地了,接着在后来的两三年里我和我二哥也相继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尽管如此,我娘仍时不时地在我爹面前唠叨着要回成都,每到这时,我爹就如霜打的茄子般一下恹了下去。
但是,自从我爹导演了那不堪入目的一幕后,我娘就彻彻底底的变了,她不仅不象以前那样把回成都的事老挂在嘴上,就连我爹去世后她也很少提起过。她说,她要对得住我爹。
不过,这话又得回到我前面说过的三十年前那个晚上,我娘哭诉着骂过樊三婆婆后,接着又狠狠地将我爹数落了一阵。骂他无能,连自己女人都保护不了还能干什么。我爹听后,脸慢慢地沉了下来,那只唯一能见着亮光儿的眼睛也透出了一股我曾未见过的凶光,当时我看了都有些粟粟发抖。事情就在第二天的早晨发生了,这天早晨,当樊三婆婆扭颠着她那肥硕的屁股敦子很是招摇地从我家门前路过时,我爹昨晚窝在心里那团怒火终于忍不住窜了上来,于是,他攥起他那把杀猪刀一头从屋里蹿了出去,并一边向樊三婆婆猛扑过去,嘴里还一边嗷嗷地嚷道:
“我叫你骂,老子今天非把你那烂p给割了不可,……”
樊三婆婆听了身后我爹的骂声,忙回头一看,只见我爹正一脸凶相地朝她扑过去,手里的杀猪刀也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于是她来及多想,本能地跋腿就跑,尽管平日里因肥胖笨拙得如一头肥母猪,而此时的她却跑得比兔子还快,嘴里同时还惊呼道:
“杀人啦,杀人啦!”
这喊声如一声炸雷般在干河子村的上空炸响了,人们先是一愣,接着便如潮水般地从各自的屋里涌了出来,并涌向正上演精彩一幕的村口。
此时的我爹已完全失去了理智,不,他是在释放积压在胸中的郁闷和愤懑。昨晚,我娘哭着讲了她白天遭的委屈后,我爹心里难过得比自己遭了侮辱还难受,平日村里那些烂舌头的女人们总是在背地里指指点点地说我娘这样那样,有的真不堪入耳,我爹有时也听到一些,但他不敢对我娘说,他怕我娘受不了那样的侮辱和玷污,他知道我娘清得如水,白得如玉,纯美得如天上的仙女,而那些女人们总是要恶言相向,好象非把我娘从干河子村赶回成都去不可,每到这时,我爹心里犹如有虫子在舔噬一样难受,他想,一个大男人连自己女人的名洁都保护不了那还叫男人吗,而每次面对着那一个个指指点点,我爹又退缩了害怕了,他不想把事情闹大,人们常说假话三遍就变了真,因此我爹也不想把事情在全村吵得沸沸扬扬的,那样我娘一定更受不了的。而眼下不一样了,这肥母猪婆娘竟将屎盆子朝自己女人头上扣了,他怎还能忍呢,所以,我爹发起狠来几乎达到了疯狂。
“日你奶奶,你那不值钱的‘p’,老子今天不把它给割了,我裆里就枉掉了条卵子”
我爹这一喊声把樊三婆婆吓得更是可怜,她除了一边亡命的奔跑外,裆里也湿了一大片,嘴里还声嘶力竭地喊到:
“不好啦,真的要杀人啦!杀…杀…。”
樊三婆婆的喊声充满了恐惧,也带着几分哀号。而我爹此时听了这声音好象又给他注入了兴奋剂,他想,你樊三婆婆也有怕的时候,那好,我也要你在大厅广众下难堪,也要你在他们面前威风扫地。于是他不仅追着樊三婆婆不放,反而发疯般地把衣裤脱了精光,一边赤身裸体地追着,嘴里一边唾沫四溅地嚷道:
“你不让老子好过,那老子也不让你好过,老子今天给你说明了,我要是没了女人,我就要睡你,还有,我要去公社告你男人,是他欺骗拐卖女人,还想糟蹋女人,这不关他十年八年才怪。不信就走着瞧。”
但还没等我爹追上樊三婆婆,他就被几双大手拽住了。他回头一看,在拽他的几个人中不仅有队长大明,还有民兵排长小张。
就在这天下午,我爹以流氓、故意持刀行凶罪被公社武装部的人带去并拘留了十五天。当时我娘站在门口把我爹一直目送出了村口。在这十五天里,一日三餐都是我娘给我爹送的饭去,那时我大哥二哥都已十岁出头,本来这送饭的事他们是完全能胜任的,但不知为啥我娘就是不让他们送,只叫他们在屋里守着,并再三嘱咐莫让野猫把蒸在锅里的红薯给吃了,而我每次都跟在我娘身后屁颠屁颠地来到公社关押我爹的那黑屋子前,看着我娘把那一碗还腾着热气的红薯从黑屋墙上那猫眼处递进去,然后就静静地依在那黑屋的猫眼下等着我爹吃完后把碗递出来。我爹被放出来那天也是我和我娘去接的他,那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灿的,我爹从黑屋子走出来时眯了好一阵眼睛,我和我娘的模样儿才在他眼前清晰起来,不知咋的,十五天前还疯狂倔强甚至是野蛮的我爹此时却脆弱得如一个小媳妇,他低着头,哭丧着脸,泪水从眼眶里一汪汪地涌了出来。人们都说,男人怕泪,其实女人也一样,因为我娘看了我爹那模样后,竟把我扔到一边,朝我爹扑了过去,并把我爹抱在了怀里,嘴里同时还心疼地说:
“好了,这都过去了,往后咱好好过,阿!”
说真的,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次看见我爹妈间如此相拥如此慰藉,当时我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我爹和我娘,脑子里除了好奇就是茫然。直到好多年后我也结婚生子,特别是当自己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到家中被妻子几句安慰,或被妻子轻轻一拥时,才知道了我爹妈当时那段情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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