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从半逗律出发,林庚先生提倡新诗人应该“争取‘歌’的传统”,因为“‘歌’是最有生命力的诗”,是“最富有节奏感的”,而且当今的流行歌曲的歌词正是符合半逗律的。这个说法也是本未倒置的,我们说一首好诗正是从摆脱一切陈腐的程式、俗套开始的,这种程式、俗套也包括声音的程式、俗套。也就是说,一首诗模仿歌的音乐,事先就注定了它的失败,而不大可能成为它的成功的起点。与林庚先生的看法相反,我认为一首诗的声音效果离“歌”愈远,它就愈有可能取得美学上的成功,而且如果我们同意诗歌是人之个性的庇护所,那么,这也是诗歌的一个道德底限。事实上,当林先生在他的格律理论指导下去写诗的时候,不但没有为我们提供一种典范的诗歌形式,而且连他在自由诗时期所具有的活力也失去了。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当代诗歌正是以追求声音的独特性和丰富性作为其首选目标的。每一个诗人都渴望传达他自身那独一无二的声音,因为诗人的个性正是以他的独特的声音为标志的。因此,林庚先生的格律理论在诗歌创作最为活跃的80年代和90年代反而一直没有引起注意也就不足为奇了。与林庚先生得到的结论相反,在这一时期,主导性的诗体仍然是自由诗。自由诗为诗人传达自己独特的声音提供了最大限度的可能性,每个诗人都可以通过他去发现适合自己的声音、语调和节奏。我们从下文所引的陈东东的两节诗中,就能对这一时期新诗在控制声音方面所取得的成绩获得强烈的印像:
星移斗转的南方之夜
倾斜的大地上
有谁的居所?沟渠纵行穿城
月轮被风削弱
高悬在女性和稻米之上的
那缓慢的钟,引导谁默诵
祝愿,移灯到水中?唤几个
僧侣,去廊下入晚禅
--《夜曲》
大海向西,航线平分了南方的太阳
诗歌把容颜朝向记忆
这水份较多的一半,是闪电
钻石、野马和火焰
以及那大鱼,在跳跃中扩展的
暗藏的集市。而倾斜的
海盆,海盆在旋转中靠一盏塔楼
牵引着船头
--《航线》
这里,个性化的声音、灵动而宛转目如的节奏和林诗中沉闷的节奏、程式化的声音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而显然,这里的诗行既不符合半逗律,也没有用韵脚。可见,节奏的形成在新诗中无须依赖半逗律和韵脚,而有更大的自由度。当然,有经验的诗人都清楚,自由诗实际上是最不自由的。它要求诗人潜心倾听语言的声音,发现词语之间的秘密关系及诗行之间的呼应、召唤,选择那唯一的词和唯一的诗句。其根本的困难在于,这里当诗人用错了一个词,不可能有任何理由可供来为自己辩护。
那么,既然当代诗人对自由体的掌握已经到了得心应手的地步,是否新诗就完全没有必要和可能探索格律化的形式了呢?我的回答是肯定的,探索新诗的格律化形式既是必要的,也是可能的(只是其格律形式与半逗律所决定的形式并无共同之处)。其必要性在于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诗体的成熟正是诗歌走向成熟的标志。新诗经过半个世纪的发展,取得了令人可喜的成绩,但至今没有出现一种具有范式意义的普遍形式,确实是令人遗憾的。其可能性在于,我从当代诗歌的写作实践中,已看到了这一普遍形式出现的端倪。这就是,在自由诗之外,诗人们开始在写作中普遍采用臧棣在评论戈麦的时候所指认的无韵体诗。根据臧棣的归纳,这一诗体具下如下特征:诗节齐整、节奏和谐、结构匀称。有了这个基础,我想一种普遍的形式从中脱颖而出应该不是十分遥远的事情。但如果我们放弃半逗律,将依据什么规律来建立新诗的格律呢?。我个人的意见,由何其芳、卞之琳提出并身体力行实践的“顿”的理论,仍然是探索新诗格律的一个基础。林庚先生是反对“顿”的理论的,理由之一是,它是从西洋诗引进的,不符合汉语的内在规律。这一理由的不成立,上文已经分析过,事实上,恰恰是半逗律不符合现代汉语的内在规律,从西洋诗引进的“顿”或“音组”,倒可能正是现代汉语内在规律的体现。林先生反对顿的理论的理由之二是“顿”的长度有一字至四字不等,而尺度是一种度量标准,本身如果不固定,就失去了尺度的作用。但是,我们不应该忘记,“顿”在诗歌中是一个时间概念,而不是一个单纯的字数概念,因此尽管“顿”的字数不一,而在时间上却可以是等值的。事实上,字数的整齐并不能保证“顿”的整齐和节奏的和谐,而“顿”的整齐却正是节奏和谐的基础。通过相同的“顿”数构成诗行,而且在诗行的内部有规律地使用奇数顿或偶数顿以适应不同节奏的需要,以若干这样的诗行构成诗节、组织诗篇,我相信可以摸索出若干适应不同内容需要的特殊诗体。但是理论上的可能性,始终需要实践上的证实。脱离诗人的创造力和诗歌表达的需要,单纯从理论上去探索诗歌的格律是不会有出路的。而对新诗格律讨论得最热烈的五十年代正是诗歌的创造力全面枯竭的时期,这种讨论自然不会产生什么成果。这是我们应该汲取的一个教训。林庚先生关于新诗格律的认识形成于更早的时期,但也带着那个时代特殊的印记。我个人认为,在诗歌写作中,最重要的莫过于诗意的锤炼和节奏的控制。诗意的锤炼要求诗人对世界、对语言有所发现,能够扩大或者改变人们对世界的认识。节奏的控制要求诗人对声音具有特殊的敏感,把自己独特的声音传达给读者。在这个基础上,积极探索符合现代汉语自身规律的新诗格律形式,自然也应是题中之义,而这正是我期待于这个时代那些富于才华的诗人的。
注释:
1.本文中林庚先生的引文均见林著《新诗格律与语言的诗化》,经济日报出版社,2000年版。
2.陈东东《回顾现代汉语》,载《中国诗歌:90年代备忘录》,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
3.《约瑟夫·布罗茨基采访记》,载《从彼得堡到斯得歌尔摩》,漓江出版社1990年版。
原载《诗探索》2000年
转自《卡夫卡书店·单向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