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作为一位国画家,我也特别爱画荷花,我四十年的艺术生涯中,荷花是我重要的创作题材。我的画作精品中,荷花占去相当重要的一部分,与我画的紫藤、葡萄、牡丹、百合一样,承载着我在现实生活中的喜怒哀乐、我的理想和憧憬。
曾任杭州刺史的中唐大诗人、首次为“西湖” 命名、还为修筑白堤而写下《钱塘湖石记》、能兼济天下又独善其身的白居易有挥毫:“寄言立身者,勿学柔弱苗。”品格的高贵与品性的谦卑从来都是紧密相连的。在我的心目中,人是灵与肉的复合体,其灵魂又与人格紧密相连,是衡量每一个活着的人卑劣与崇高之间的刻度指标,而荷花就能体现某种高尚的人格精神。不是吗?荷花拥抱众生的姿态是那么的平凡,但她又是不甜俗的。荷花“濯清涟而不妖”,骨格清奇,婉约优游,不喜与众芳为群,不会和凡花争艳,且令权贵气盛的狎邪者不敢轻佻,让窝有万银千金的浪蝶们敬畏三分,更不会在人们一片赞美声中享受一朝得势的晕炫。她有朴实端庄的风姿,凝眸慈祥,愿与最普通的草根庶民亲热为伍,经常以脱尽俗气的入世之相,满怀着善良和温情走进寻常百姓家。《四十二章经》中说:“我为沙门,处于浊世,当如莲花,不为污染。”《秘藏记》释:“莲花部吾自身中,有净菩提心清净之理,此理虽经六道四生界死泥中流转,而不染不垢,乃名莲花部。”所以在佛教中,也只有七重荷花才能在天地混沌中担护一切至善的灵魂到达极乐西天。她落穆淡泊,风骨超逸,任凭浑噩麻木的世俗心态对永恒和正义的嘲笑与妒嫉,任凭那些从陈腐暗角里射出的企图拑口禁语的阴冷敌意,她都从容的面对,默默的坚强,甚至有着令人敬佩的强悍,磅礴睥睨,廓落恢宏,以及一派风轻云淡的潇洒,声响隆隆的誉、毁、褒、贬在她眼中只不过是小眉小眼小是小非一笑置之。
“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见证过二十五史城头旗帜频换的她,在岁月的烽烟中,在历史的划痕里,识知了多少世间人物。“家住钱塘四百春,匪将门阀傲江滨。”伴着西湖荷花长大的杭州人、中国近代思想的启蒙家、醒得过早的独行侠龚自珍词云:“屠狗功名,雕龙文卷,岂是平生意?”明知虚假的歌唱比死还冷,智者当然不为。故她远离那种“面具人生的游戏”,在孤标的寂寥中自我吟咏,决不随波逐流,更冷看那些裹着封建精神紧身衣的趋炎附势者燥热难当,满眼欲望,顶着花花朵朵、坛坛罐罐、“圣主朝朝暮暮情”、“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荒腔走板的滑稽表演。彩虹、霞云、朝露、曙光是她的生存能量,即便烟尘漫过,即便花颜不在,其身枝馨香依旧,是酷暑骄阳下自成一类的花卉,所以千百年来引得多多少少文人墨客、诗文大家为她奉上无数具有金子品质的不朽文字。我认为,在杭州如果没有西湖荷花,就简直不能享受夏日的美丽风光和精神层面的观感。你只要想想它是那样连枝带叶整个儿浮在水面上的景象,有哪一种花是这样的一种柔软生态?又不蔓不枝,能香远溢清?再加上与周边的湖山、花木、廊、轩、亭、阁、翘角飞檐及林荫下一对对有情人的身影笑语互为映衬,人倚花姿,花映人面,西湖的荷花更呈现出一种充满青春活力的灵性之美,有着生命力度的涌动。难怪我钦敬的龚自珍青年时期在湖畔苦读、湖上苦思时能感悟到先知先觉的灵感,一颗透彻和真诚的心,傲啸烟云,谈笑轻王侯。高吟屈原《卜居》中的“黄钟毀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 来针砭时弊。面对平庸窝囊之辈吆喝唢呐、醉生梦死、灯红酒绿、精神堕落、歌舞升平、烟雾缭绕的广漠国土,在十八世纪早期就怒猊抉石、渴骥奔泉似地吹响了近代思想界的第一声号角:“一祖之法无不敝,千夫之议无不靡,与其赠来者以劲改革,孰若自改革?”
我懂得只要是人,内心深处都存在着一种不易察觉的黑暗,为了不让这种黑暗的状态扩大,特别是当体验到善与现实间无法合符、痛苦的精神迷惘中不致使自己被恶所诱惑,个人信仰上我走向了基督教,但这只是我个人的心灵归宿。我不是那种“十字军东征”式的狂热教徒,我始终坚持着一个现代人的独立思考和价值判断。我知道世俗是逻辑的,交融着苦难与善行,仇恨与感恩的情感。我尊重其它人的其它信仰,我认识并承认,在我们这个星球上,除了基督教文明外,还有古希腊文明、罗马文明,佛教文明,伊斯兰文明等等文明的存在。伊斯兰教《古兰经》中“学者的墨汁浓于烈士的鲜血” 这句话就说得很深刻,它提醒人们要学习知识,不要盲从崇拜,有超越依赖于血气斗智斗勇丛林逻辑的啟迪意义。对佛教和道教,我不但不排斥、甚至研究过。阴阳五行之说在中国的存在也有其合理性。我对中世纪欧洲大陆那些掌控教会的人,极端的无视人类其它文化和文明的存在,违反“一大二公” 的基督教基本精神,否定基督的爱是以大爱大善为基础的,爱是出发点,爱也是归宿,具有宇宙般宽大的包容性,却以神的名义行使世人的权柄,对人类最杰出的科学家、哲学家们的酷刑谋杀,一直表示强烈的谴责。奥地利著名作家茨威格在《异端的权利》一书中,揭示了四百年前,宗教独裁者加尔文以宗教改革者的名义夺得统治权后的残暴冷酷,为了在全国推行一种宗教和一种哲学,为了维护只有他才拥有对教义的解释权,对不承认“加尔文是伟大先知” 的任何一位自由思想者,都用火刑、监禁、苦役加以迫害,那实质是对圣经的暴力篡改和弒天背叛,是权杖和教袍卑污联姻下结出的怪胎。“耶稣,永恒的上帝的儿子,怜悯我吧!”被加尔文以宗教和国家的法律之名绑在火刑柱上、即将被猛烈火焰烧为灰烬的思想者米圭尔·塞维特斯那最后一声呼喊,打破了日内瓦顶上窒息般沉默的厚厚云层,惊醒了被蒙蔽蛊惑的教徒们去思考善恶真伪,摇动了禁锢思想,封杀言论,垄断文化,企图以“唯一真理” 来统治人民的极权皇座,这位具有博爱胸怀和人道主义思想的基督徒不屈的声音也因此永久地在历史的长廊中回荡。
人类的自由精神就这样在与专制邪恶反人类的博弈中,一点点地用鲜血去争取来的;也就在这样警鉴方来的一次次牺牲中,人类一步步艰难地走向理性和文明。“在人类生存所系的重大事务上,没有人能逃避他的责任。”无庸置疑,在21世纪的今天,任何一位艺术家如果仍然缺乏对这种人类自由精神的认识,对生命的意义沒有坚定的信念,无灵魂、无独立人格,自私冷漠、唯利唯我,老于世故中为自己思想精神划出的是一条向下的曲线,不知公共关怀的意识为何物,缺乏起码的人道主义立场和人文情怀,就不可能成为一个创造和传承精神财富的人,他(她)的艺术生命的整体状态就会不自觉地僵硬起来,虽然拥有极高的艺术秉赋,都称不上、成不了艺术大师,最顶级也只能算得上手艺精湛的工匠大师傅!
“雨入花心,自成甘苦,水归器内,各现方圆。”我想,只要抱着悲悯和利他精神,向往成为生活与心灵之间的信使,只要能做社会良知的守夜人,只要和平理性,相互阅读,各行其道,内心向善,充满怜悯,有着爱的终极关怀,一个多民族的10多亿人口的大国,为什么只能有一种思想、一种信仰,一个声音呢?何必要用思想者的生命为代价来血腥相煎呢?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世界顶尖级的科学家、广义相对论的发明人爱因斯坦说得好:“让每一个人都作为个人而受到尊敬,而不让任何人成为崇拜的偶像。”我认为:从蛮荒里走来的人类,是因为自由的思想的流动,才使时间产生意义;是因为自由的文字的表达,才孕育出慧识知性。只有自由的阅读和自由的思想,我们才能“开茅塞,除鄙见,得新知,增学问,广识见,养性灵。”真正杰出的艺术家也是思想的自由思想者,不可能只去相信和被容许只能相信一种单一不变的文艺思想。这是因为艺术的生命力来自不可穷尽的自由思想之创造,而任何一种用单一政治教条训育出来的精神形态,都无法反映丰富多彩的中华文化艺术之心灵内涵。中华民族历史上曾经有过的文化艺术的辉煌,都无一不是在对封建专制文化思想桎梏的勇敢突破中创造;在不被皇权加冕之后的封建儒学束缚的精神自由中璀璨。李白、杜甫、颠张狂素、苏东坡、关汉卿、王实甫、施耐庵、吴承恩、唐伯虎、徐渭、八大、石涛、曹雪芹、蒲松龄、鲁迅等等复等等,那一个不是在自由心灵的海天风雨般的狂飚飞扬中,大鹏展翅,万斛泉涌,描写出流传千古的文化艺术之瑰宝!
回到我们的生存现状中我也有着最起码的思考,对人类社会的进步具有深远影响的马克思(1818年~1883年)主义,作为一种哲学思想,原产地还是在欧洲,其学说核心思想诞生地恐怕就在大英帝国所属博物馆的一张书桌旁。我曾伫立在该处长久深思,那些来自世界各国的闪耀着各种不同思想观点的大本大本的书籍,那些经历过岁月沧桑的厚厚黄页,给了马克思多少有益的启迪?而马克思就因为有一个可以自由阅读、自由思考、自由书写、自由发表阐述自己学说的客观环境,世界上才有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苍狗白云,岁月变迁,一个多世纪过去了,许多年来,它在古老的中国土地生根并一直主宰着中国的文艺思想,统领着文、史、哲、经、法诸领域,而为了消灭一切“思想异端”,在一场又一场的批判斗争以及各种政治权谋倾轧中,在反复的颠狂、冲刷下,多少有着独立思考的中华英才被赶进了“枉死城”。 背叛羞辱着忠贞,革命吃掉了自己的儿子,由于缺失一种自由表达、权利制衡的民主机制,忽加诸膝,忽弃之渊,又有多少满腹韬讳经略的高人在漠视别人的人生悲剧中,展开了自己的悲剧人生,被翻烙饼般的磨折着。上世纪60年代中期,“上海滩头风夜寒,江流悲卷万重澜。”专权剑锋所指,宪法如敝屣,长城内外,举国上下,群魔乱舞,红浪滔滔,到处是打着最革命的口号,用最漂亮的语言,干最坏的事,只见死神每天卖力地捕捉着新的牺牲者。嗟夫!神山风雨,运数谁逃得?国家主席、元帅将军、文士学者、艺坛硕彦、年轻俊杰、亡命冤鬼、种种被埋葬的精华,多少千古伤心文字狱!多少荒诞世界里的痛苦挣扎与反抗,夜半幽灵哭,白骨森森啊!每一个有良知的中国知识分子,是不会忘、不能忘、不敢忘!我看到过这样一份资料:叶剑英在1978年12月13日中共中央工作会议闭幕式上曾愤怒地痛陈,“文化大革命”中,死了2000万人,整了1亿人,占全国人口的九分之一。(《沉冤昭雪——平反冤假错案》第1页,安徽人民出版社,2003年4月第2版。)
这决不是某项政策失误后恶意之轻舞飞扬,“文化大革命” 的发生实际上是依附在我们民族文化思想体系上的毒瘤向肌体的大反噬!我们民族必须正视这历史的耻辱与曾经的浩劫(有个“文革”中大红的“革命作家”,不但沒有忏悔之举,竟然公开表示反对把“文革” 称为浩劫。求上帝开他的聪明孔,宽恕他并拯救他的灵魂)。尽管一代人老去,一代人沉默,一代人忘却,但这是任何人无法掩饰、无可移易的,历史的扉页不容隐匿,千年的岁月难以风化。任何理由的阴鸷开脱,只能使罪恶加倍升值,洗刷万遍罪不泯,最终难逃天下相绳!我想,真正的社会和谐与稳定安宁是建立在人性真实美好的基础之上。人生如逆旅,终要去往光明的所在,人类社会的向前发展是历史的必然,锯箭疗伤,鸵鸟心态要不得!今天,为了我们的民族不再犯那样的错误,为了那样的悲剧在我们中国不再以任何形式再一次发生,为了长治久安,每一个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是不是需要从中华民族文化复兴的立场来冷冷静静、老老实实、理理性性地反省一下,这种文化思想中究竟有没有掺和了一些封建文化的东西?受到了苏俄斯大林主义的一些影响?它究竟是不是也累积了一些教条?产生了一些弊端?异化出一些恶行?甚至形成了某种专制独裁的思想毒素?不但无助于振兴中华文化反而害人害己苦果自吞?需要我们以新世纪发展的眼光和新的思想观念去作新的认识呢?从而使中华民族在开放改革中迈出更大、更矫健的步伐?
一阵轻雨刚过,夕阳斜挂,晴光潋滟,我踏步白堤,团团绿意映溢前路,嗅到空气中莲花淡淡的清香。站在柳絮桃影中,从浓荫蔽日处望去,看到静谧的水面上莲蓬茁壮,荇菰穿行,迎风挹露。红、白、粉、紫间色变化着的菡萏焕发着七彩迷幻,曼妙柔韧、细腻缠绵、顾盼生辉、风情万种,跟宽阔的绿色荷叶互相旖旎、相濡以沬,还时不时与湖畔舒卷飘忽的杨柳遥向对歌。那串串水珠在荷叶上象晶莹剔透的珍珠一样奔跑滚动,几只勤劳的蜜蜂,欢快地围绕着追逐着釆集着,羡煞一批在旁边飞旋的蜻蜓。此情此景真让我这个无法把思想扺押给人的逍遥画者感到有无边的诗画美意在眼前熠熠生辉,精神放纵的我,在心灵的铺写中,体悟佛经 “性名自有,不待因缘。若待因缘,则是作法,不名为性” ,真是情味不尽,余韵无穷。是啊,我只是一个情绪型的艺术家,我想得更多的还是一个艺术家真正的浪漫应该是思想的浪漫,渺渺一身于天地间,广阔无限,又怎么会痴缠于红尘浊世中苍蝇竞血般的名利争斗?!闲看庭前花开花落,静观天外云卷云舒,想起唯美的殉道者、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化身而来的林黛玉有诗曰:“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大概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吧,霎时,我的整个心胸有一种被洗涤过的凉爽、自在、惬意。艺术家要看得淡外界的评价,要领悟艺术的自信力须从心中求,不可身外执。纵横何暇法古法?苦瓜石涛咀嚼人生之后的画理之言也在若隐若现中清晰:“法于何立,立于一画。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见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画之法,乃自我立。立一画之法者,盖以无法生有法,以有法贯众法也。”深思,胸中突卷狂飙:笔墨当随时代,如果坐井观天,食古不化,中国画将死矣!
“人须闲时大纲思量,宇宙之间如此广阔,吾立身其中,须大作一个人。”(心学之父陆九渊语)抬头西望,残阳如血,心眼远眺,一缕清明,风云际会处,自己心仪的一位先哲正在天泉论道。倡导“知行合一致良知”、离世前给人间留下“此心光明,亦复何言”的王阳明那流传千古的心学四诀竟萦绕而来:
无善无恶心之体,
有善有恶意之动。
知善知恶是良知,
为善去恶是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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