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囚徒
想来,离开这个大院已有8年之久了。记得办完调动手续的那天,是一个残风落叶的秋日。自1985年参加工作至今,不足15个年头,而我所调动的单位竟有11家之多。假如有人某一天突然问我的母亲,红孩现在在哪里高就呢?恐怕她还真说不准。最初调动的几次,母亲知道后总对我说,年纪轻轻的,一点也不安分。从此以后,我的工作再有变动,就不对她讲了。
现在,我要讲给你的“这个大院”——是指北京东郊一个乡政府所在的大院。我到这个大院任团委书记那年是1986年的秋天。我们这个乡政府是1985年恢复乡级建制的,在以前是双桥农场的一个分场。在人民公社时,是一个管理区。至于早先什么时候叫的乡政府,我查不出确切时间,但肯定在抗日战争前后。
我们这个乡政府虽然不是很大,只管辖11个自然村,不足7000人口,可政府大院却是远近闻名,而且是区级文物保护单位。大院分前后两个院落,都是古建筑。大约在100多年前,有个叫张翼的清朝工部官员,在其负责修建皇陵时,顺便利用手中的权力从大批的建筑材料里截留出一点儿,运到老家,秘密建了一座张氏祠堂。我不知道当时大清的举报制度如何,仅就这一“祠堂”而言,足以说明其政府官员的腐败。更何况距此不足三里之遥的“荒场”,竟还是皇帝骑马狩猎的陶陶之地呢?然而,就现在来说,我又感谢张翼的“腐败”,也感谢那些“知情不报”的人们,假如没有了他们,我又该到哪里去做这个团委书记呢?
前院分正殿、东西厢房和南殿,共13间房。党委书记、乡长、总公司经理分别住西殿和正殿,其它房间分别为乡政府办公室、财务科、农业科和绿化办所占;后院分正殿和东西厢房,没有南殿。东西厢房主要是党群部门所用,我和党委副书记居西厢房的北间。正殿分两大间,小间为乡政府接待室,大间为会议室。前后院不同之处除少几间房外,再有就是前院人多,后院树多。其实,人多也就多五六人,树多只多了一棵树。前后院共有3棵树,树龄均在120年以上。前院本来也有两棵树,1976年唐山地震时,倒了一棵。因此,每到夏天,后院总要比前院凉爽得多。
我刚到乡政府上任,尽管上级团委给我的任命通知书早发下来,但领导考虑正在进行的农村整党很需要一名宣传干部,便让我先负责出整党简报。我曾明确地对副书记说,我还不是党员,做党务工作有些不合适。而党委书记知道后说,没关系,现在乡政府的干部文字素质低,是党员的没人能干这活,你干也是个锻炼嘛。我原以为出简报,只是将各种会议的情况,主要是一些单位的动态汇总一下而已,哪知,这其中还要经常跟领导下去,听调整领导班子的具体意见。而真正要出的材料,是带有很强烈的“党性”––––即“领导意志”的。这倒也罢,我真没料到,堂堂铁笔在蜡纸上刻字,绝对是门技术,稍有不慎,就会将一个字划破,如果要是刻错一个字,根本无法改。由此想到当年我党地下工作者印传单,出《挺进报》着实不易。英雄之所以成为英雄,真的不止体现在刑场上,这刑场下也不简单。眼下,我的办公室和家里都装上了电脑,但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这高科技的产物有多么亲切。因为,1986年的秋天和1999年的秋天毕竟不是同一片树叶!
老实交待,我到乡政府当团委书记,并不是因为人家缺少我这样的年轻干部(那年我18岁),而是党委书记从报纸上读出我的笔头功夫。这样,在乡政府我一半时间做团的工作,另一半的写本地生活的新闻。不用说,领导对我够重视的了。然而,我并不写我的文学作品。久而久之,就有好事之徒开始到领导那里打小报告,说我不务正业。就在整党结束后的那一年三夏,一天晚上大槐树下聊天。书记问:“你的三夏简报准备出到第几期?”我说:“估计8期。”“你在家种过地吗?”“上小学拾过麦穗、稻穗。”“那你会插秧吗?”“插过一回,只是将秧苗插到泥里,没过多会儿又漂上来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望着书记。他惬意地笑了一下,很认真地说:“当干部也好,将来当作家也好,不能光写文章不会插秧啊。”那时,我年轻气盛,对书记的话并没有听进去。心想,你不会写文章,就拿你种地那套本事压我,我才不信邪,要插秧你自己去插吧,我还写我的小说、散文呢。如今细想起来,我真该感谢书记,他当时的话是一语双关。插秧为什么?不正是让我很好地深入生活吗?到底是党委书记的水平啊。
乡政府大院最瘆人的莫过于冬天的夜晚。虽然大院坐落在村子的中央,但到下班以后,院里除一名值班干部和电话员外再没有其他人。而且,大院有三个门。说是门,只有门框,却没有实质的门板。院内各办公室的窗户都糊着高粱纸,有些裂了口子,被风一吹扑拉拉地响。本来我就有些胆小,不想,一天有个上级机关的劳资科长对我说:“你们现在的办公室,在1972年曾经有个女知青上过吊,幸亏被人发现得早,不然就死了。”后来,又有一个退下来的老干部告诉我:这个院里曾开过批斗会。有个叫古水牛的人在文革中曾因胡言乱语被打成“现行反革命”,险些死在你们门口的台阶上。他说,十九世纪出了个马克思主义,二十世纪出了个毛泽东思想,到了二十一世纪,说不定要创造出个古水牛精神。你说活该不活该?等文革结束了,对他进行平反,结果只给了200元安家费。后来,我多次见到古水牛,他很感慨地对我说:“错说了一句话,耽误了两代人。”古水牛的意思是指要是早结婚,如今应该是做爷爷的人了。有了这样的故事,再加上祠堂本身就是供祖宗灵位的地方,所以,每次轮到我值班,我都在屋里撒尿,从来不敢去公共厕所。这该是我在乡政府大院生活期间一直藏在心底的小秘密。
1991年秋末,我离开了乡政府,调到上级机关做宣传工作。这时我才知道,北京市各郊区县乡镇当过5年团委书记而不是共产党员的独我一个。我要表明的是,不是我不想入党,而是我成了派性斗争的牺牲品。记得在办完调动手续后,党委副书记把我留下来,我们进行了两个多小时推心置腹的谈话。最后,关于入党问题,他亮出了心里话:“不是我不想发展你,只是因为你是党委书记调来的。我们两个关系不和。我总认为你是他安排在我身边的一颗钉子,如果发展了你,我的日子就会不好过。”啊,原来如此。其实,副书记如果不说,我还真不知道他胸怀如此之“大”。早在一年前,上级机关就调我上去,结果被党委书记给截留了。书记曾问我有什么想法,我告诉他:“我对当官兴趣不大,我只想当作家。”于是,书记一锤定音:“那好,什么时候新闻、宣传部门调你,你就走。”我的副书记,你如果听到这些,你还会阻止我入党么?
而今,我离开张毅祠堂––––乡政府大院已经8年了,过去和我一样在此办公的人们早已搬进了办公楼,昔日的正副书记也已离开了各自的岗位,这一切似乎都已成为历史。但我对这段历史又是那样的依恋与怨恨,我忘不了我曾同一位领导的一段不合身份的对话:
“你对咱们乡的前景怎么看?”
“不会有大的改观。”
“你说是什么原因?”
“关键在这个院子。”
“院子?”
“对,院子。”
“你仔细讲讲?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
“您看,两个院子好比两个口。前一个院子人多,口里有人,是一个‘囚’字:后院树多,口里有木,是一个‘困’字。由此看来,我们是跳到穷坑里了,要想出来谈何容易。所以,我建议,乡政府应该搬家,或在旁边建一幢楼。”
“你净瞎说,哪里学得这一套东西。到此为止,不要再同别人说了。”
……
往事如烟。不管怎样,这个乡政府大院毕竟曾经塑造过我。在我的内心深处,我将是它永远的囚徒。
1999年10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