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莫言笔下,满是欲望强烈的男人和极尽风骚的女人,那是一幅大红大绿、大喜大悲、、敲锣打鼓、色彩浓烈的扑灰年画。有一些人物来历不明,背景不清,蒙着一层寓言般的神秘色彩。莫言说,他只是想将人物放置到一个特定历史背景中去塑造。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
莫言笔下的人物,因为年代久远而充满了传奇而野蛮的色彩:他们往往具有很深的劣根性,甚至动物性,在混沌闭塞的乡村,他们没有自己明确的秩序和轨道。他们硬骨铮铮,敢爱敢恨,但有时却很龌龊;他们卑微无知,却又狂放不羁自以为是;他们道德观念薄弱,没有自我约束意识,爱一个人时却爱到骨头里,不惜粉身碎骨,身败名裂;他们活得麻木而清醒,狭隘而豁达,嫉恶如仇却又心慈手软……他们卑贱时唯唯诺诺,形同猪狗;高贵时目空一切,视死如归;他们坚信“死在炕上的,多半是窝囊废”,面对着死亡,连一个吝啬成性的老太太和一个满手污秽的接生婆都能从容不迫,连一个猥琐古怪的老男人也会突然间焕发尊严和青春。他们似乎什么都不懂,却又什么都心知肚明。再悲苦的命运,他们也呈现出一种麻木不仁的乐观,听天由命地活着,死皮赖脸地活着,风吹不断雨打不绝地活着,十二万分的坚韧顽强。快要饿死了,也还有欲望;踏在亲人尸堆上,照旧大吃大喝,寻欢作乐。只要活着!只要活着!
但其实莫言笔下所有生命都是有尊严的,在不经意中,就让我们看到人性的闪光——
《丰乳肥臀》中,铁匠的儿媳上官鲁氏,与家里的黑驴同时临盆,全家人竟都去照应黑驴,而将上官鲁氏扔在揭了席、卷了草的土炕上,守着一卷白布,一把剪刀,一簸箕从大街上扫来的浮土,一屋子嗡嗡飞着的苍蝇,孤自迎接第七个孩子的到来(后来生了一对童男女)。一个即将临盆的产妇,还不如一头黑驴受重视。或者说,一条女人的命,还不如一头驴命值钱!而让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是,在上官鲁氏眼里,婆家人这样对待她,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封建制度下的女人,逆来顺受惯了,不但人家拿她不当人,自己也拿自己不当人了。即使这样,在剧痛中煎熬的上官鲁氏还是受到了婆母的奚落:“现如今的女人越来越娇气,我生她爹那阵子,一边生,一边纳鞋底子。”而这个平日光着脊梁抡大锤打铁的老太太对驴说的话却相当推心置腹:“驴啊驴,豁出来吧,咱们做女的的,都脱不了这一难!”——看,在这位强悍的老太太那里,儿媳低人一等,倒是驴和她成了同病相怜的同类!
即便如此,在人命关天的时候,这位飘着白发的老太太还是豁上了,眼看儿媳不行了,她从怀中掏出千层纸万层布包着的一块大洋,低声下气地送给刚给驴接完生的樊三:“这块大洋贴着我皮肉放了二十年啊,送给你,买我儿媳一条命。”生存的艰辛无奈跃然纸上,让人为之鼻子一酸。而满嘴脏话一辈子没碰过女人的兽医樊三,在面对着产妇的酮体时,却突然有了羞耻感,他把大洋扔掉,死活不肯为产妇干这接生的营生。表面上玩世不恭,骨子里却是要命的传统。尽管愚昧,却是真正人性的回归、尊严的焕发。这时候,生命的存亡与否,甚至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