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之恋》的得与失
《荒山之恋》是王安忆另一部写得较为出色的小说,一部写婚外恋的小说。这部小说中的优秀部分,可以立足中国文坛。
爱是什么?爱是一团迷人的雾。进入爱情迷雾的人,晕晕乎乎、神志不清,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不想看,怎么也看不出迷雾外。爱情的白热化状态是怎样的状态?是一种精神综合症状态,是病态。得了这一“病”的人,感觉极度美妙,体验的是生活所能给予的最大的让人忘乎所以的享受。
处在爱情迷雾中不愿醒来的晕眩感毫无疑问是醉人的;揣摩着、忐忑着、心荡神漾地向着迷雾走去的感觉同样也是醉人的。
阅读《荒山之恋》,不知不觉中,跟着王安忆的笔一起走上了通往这团迷雾的醉人之路,跟着她走进这团迷雾并被越裹越紧。像书中男女主角一样,读者也注意着感觉着对方的感觉,像书中男女主人公一样,读者听凭心灵的驱使,体验或再度体验了两性之爱的神魂颠倒感,和他们一样心跳,一样意乱,一样牵肠挂肚、魂不守舍,体验或再度体验了男女相互勾引过程中放电、试探的妙不可言,体验或再度体验了婚外偷情的紧张和奋不顾身。
让一个有恋爱和婚外恋经验的人再度进入这样的状态,或许不太难,但让一个没恋爱和婚外恋经验的人进入这样的状态,却不容易,尤其是让无婚外恋经验的人进入婚外恋状态。
《荒山之恋》中,王安忆对人物心理的把握微妙并准确,尤其是两个人相互走近过程中的一些细节,写得具有诱惑,包括这个过程中,特别是男主角,对自己的家庭、自己的伴侣做出的反映、说出的话,准确、贴切,给人强烈的真实感。
王安忆是个富有想象力的作家,是个想象力比一般人执著比一般人深入的作家。但是,富有想象力的作家并不等于能够准确运用想象力的作家,王安忆的想象力经常表现得胡思乱想、不够到位。然而,《荒山之恋》中,当王安忆将她的想象力用于两性之爱时,她的想象力算是找到了最好的落点。性爱情爱是最可被想象的,因为它最多、最经常地被想象,不管男女都能想、都在想、都时刻不断地想;更重要的是,这样的想象是从深心中生出来、身体里冒出来的,是人所自然拥有的。这样的想象,天生带有准确性,即使没有实际经验,照样可以凭借自身的滋长和渴望,凭借看到、听到微不足道的星星点点,发挥得准确并具分寸。
纵观王安忆的小说,她的想象力取得最佳成效的,是在两性之爱上。性爱、情爱,是王安忆写得最好的部分。《荒山之恋》、《小城之恋》在王安忆的所有小说中无疑占居最高层面。
王安忆是个非常感性的人。不管是《荒山之恋》还是《小城之恋》,它们的成功,都在于感性,在于没有她九十年代以来看重的那个理性思维的参乎、捣乱。
《荒山之恋》还有个格外醒目格外值得注意的成功点。
人类为爱情规定了法则,但爱情本身是不懂法的;爱情是种由心而生的完全自发的行为,不讲对错,不知婚内婚外之别。
书中的男主角,他爱他太太,与太太有感情,对她还有感激之心,有了外遇后,他深感折磨,深感对她的歉疚。但是,这些都帮不了他,他和太太的爱已退离白热化状态,处于的是种两相依赖、两相照顾、两相爱护的状态,而他的婚外恋恰在云雾中,在神志不清中,处于精神综合症的开放期。跳开这团云雾,人会看到些自己的“病态”,会有几分清醒,但是,有几人跳得开?跳得开就是“病”得不深,就不算真“病”。怎么办?跟心走?跟情走?跟着感觉义无返顾地走?人是应该听心、听情、听感觉的。可心里那份对妻女的负疚呢?也是心的语言、情的语言、感觉的语言。何况,还有法则,法律的法则,社会舆论和目光的法则。
人类的婚姻制度是由心而生的,也确实维护着人类的次序,但人类的红杏出墙现象也是由心而生的,也是心的需要。
小说从情出发,从准确可信的心理出发,写得很真实,因真实并且强烈,赢得了读者的投入,将读者一起带入了一个尴尬境地。
矛盾出现了,难以调解的重大矛盾。人和社会的矛盾、心和法的矛盾。
小说中,男女主角最终走投无路,自杀殉情。
这是一份真诚的爱情,可这份热烈真诚爱情的唯一出路,竟然只能在热烈真诚中死亡。何等悲哀!
这部小说中的死,死出的是一个必然,这必然的死,死得让人震动,让人深思,这样的死,触及的是一个人类不得不思考的问题,即使今天,这问题仍具现实意义。这是人类向天提出的问题。
可以说,《荒山之恋》是王安忆写过的最有深度最有力度最不同凡响的小说!
然而,即使我们由衷地认为《荒山之恋》是一部值得王安忆骄傲的优秀小说,我们还得实事求是地说,这部小说中的缺点多得车载斗量。整个前半部,和小说主题几乎无关,所有一点关系,太不重要,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不夸张地说,这部小说的上半部,可以全部删去,删去会更好。
小说中,王安忆写了女主角许许多多过去,但是,这个有着许许多多过去的她和后来轰轰烈烈为爱而死的她根本不是一个人。不可能是一个人。之前的她,颇多心机手段,将男人玩于掌股之间,施放诱惑,让人垂涎,却又让人近不了,得不到。过去的她,有的是机智、灵活、冷静、精明……过去的那个她的身上,完全没有后来的那个她所需有的冲动、执拗、激情、热烈、真挚,完全没有后来的那个她的疯狂精神,完全没有。
用现代的眼光看,许多小说中的铺垫实属多余。但即使我们仍然动用这种循序渐进的铺垫要求来看作品,那么,王安忆小说中的铺垫手段运用也极有问题。她不能有效地调动一切因素为想说想表示的服务,她甚至把握不住人物性格的内在统一性,缺少一种根据人物已有行为反推人物内在性格的能力。这对一个作家来说,是种严重缺陷。
《荒山之恋》写的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悲剧。然而,即使这样一部主题明确的小说中,王安忆还是习已成性地写进了大量与这场爱情毫无关系的事。她用大量笔墨分别写男女主角的家庭成员,甚至写男女主角另一半的家庭和家庭成员。非常离谱。果真能从这些家庭关系、社会背景中找到他们这场爱情的历史渊源,找到他们相爱相死的原因,说明这场悲剧的必然,那么,即使繁复的裙带关系究竟是否必要,是否破坏作品的比例仍是问题,我们至少还能接受其中的合理部分。问题是王安忆根本就无如此意识,她之所为纯粹只是习性使然。
顺便提一下,小说中男主角的祖父的阴沉、险恶、火烧古宅的怪异之举,女主角的妈妈与男人间的奇妙关系,都是非常可取的写作题材。这两人的性格,命运中,有着太多可被开掘可被冥想深思的沉甸甸的成分,完全可以独挡一面,用来成就一部出色小说。在《荒山之恋》中,他们被糟蹋了。不仅糟蹋了,还起到了破坏作品整体效果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