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一滴冰凉坠落腰间。
我想我腋下可能藏着一个洞,洞中充溢怪异的汗水,用这种莫名的呼应通向另一个神异的空间。此刻,这些发源于腋下暗洞的水一定接收到了那个空间的呼唤,开始泉涌,在重力的拖动下,悄无声息向下蜿蜒,奔向覆盖实木地板的地毯,却在心脏里敲出古怪的金属频率,格外清晰。
这频率扯得胸口剧烈的疼痛。
疼痛扯动墙上的大钟,一团白色的雾气靠过来,包裹着我的枝蔓。
俯视这个房间,不过是个密闭的盒子,日光灯发出强烈的光,似乎要把水分榨干,让身体裂开般疼痛。是一个仓库吗?
一股股汗泉从腋窝升起来,前赴后继,益发肆虐,疼痛让我陷入不可自拔的颤抖之中。
我熟悉这种颤抖。自从十岁那年按下了启动键,它就象一个难缠的情人,时时光顾,无法脱身。
爸爸像一尊发怒的天神,妈妈哽咽着对蜷缩在被窝里惊惶的我说:“照顾好妹妹啊……”然后砰的一声消失在房门后面,把睡意砸成碎玻璃,其中的一片直扎进脑海,变成无休无止的嚣叫:“她要去哪?”
我能看见妈妈眼睛里的景物:漆黑的夜,前面是荒凉的小路,通向河岸,漆黑的河水翻滚着,要和委屈的眼泪合为一体……
一阵剧烈的颤抖恶狠狠的扑过来,把我紧紧裹住,连带壮实的木床、房顶、地板,还有乌黑的夜色,都带着颤抖起来,相互剧烈的共鸣着,变成一张巨大的黑色的嘴……
我努力深呼吸,要击退这颤抖。我感觉不到我的脸,它紧贴着房顶,被剧烈的纠缠和挤压着,变成一团揉皱的A4纸。
白色的雾,益发把我包裹得紧了,让我软得像一滩烂泥。
窗外的黑色毫无察觉,发出怪异的声音,像锯子在玻璃上摩擦,神经质的酸、涨、痒、酥软,凝成一颗针,不停的扎着最深处那层弱不经风的神经膜。我忍不住抄起一把斧头,朝玻璃砸去。
然而玻璃并没有碎,闪着寒光的斧头被弹了回来!
弹回来的还有排山倒海的虚弱,蒸干所有的重量感,从脖子、双臂、胸口、腹部,一直到脚底,皮肤下面空空如也,连一根牙签也抽不出来。窗外的那团黑色,发出猫头鹰的桀桀声,狰狞地哀怜着……
叮……
电话铃撕碎噩梦的幻境。我用背越式跳高的怪异姿势仰面躺在大床上,一双手几乎要把床单撕烂,肌肉竟然痉挛了,冷汗把被窝浸湿了一大片。
我挣扎着拿起电话,里面传来低沉的声音:“晚上九点,天使广场!”
我听出是那个人的声音。除了他,没人会这么早给我讲这么奇怪的话。
心底猛地一抽,我跳起来,却立刻被剧烈的头痛狠狠的扯了一把,抽着冷气又倒回床上。
脑袋里肯定有怀了六个月的十胞胎,用小拳头小脚板拼了命地蹬太阳穴,证明他们的生,要用我的死来换取。
唯一和怀孕不同的是,这般赴死毫无甜蜜可言,绝非自愿。
都是拜昨晚的白酒所赐。陪柯波应酬市里的官员,把自己变成白酒的黑洞,柯波的嘴角几乎要裂到眉毛上去,脖子上松弛的皮肤晃荡着,因为灌注了酒精变成耀眼的红色,端着酒杯火鸡一般在大桌四周踱来踱去,伸长了脖子,恨不得把头钻进那几位官员的怀里去。
拉开窗帘,秋天正敲着退场的钟声。天空被厚厚的云团严严实实遮盖起来,惨白无力;凌晨时空空荡荡的马路,此刻像满溢的水缸,被冒着烟的钢铁盒子填充得严严实实,发出刺耳的嚣叫;人行道上,行人包裹着臃肿的黑色,脸庞没有一点颜色,漠然相视却视而不见。
南城,座落在海拔1000米的高原上,连绵的山丘是主体构成,城市以喀斯特溶洞的速度进化着。从三万米的高空俯望那些层叠无边的山体,以及山体里爬行的人群,很容易就想起一只只蚂蚁在一把巨大的皮鞋刷子的硬毛里挣扎,绝望却执着。
一场雨,把人行道上的灰尘浸成黑泥,道旁排列枯瘦的梧桐树干,张牙舞爪,指向苍白的天际。暗哑的铺面打开暗哑的门,吞吐憔悴的人群,流走吃穿住行赖以持续的各项物件,沉淀发出异味的卷皱的纸币,在生意人的脸上映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狞笑……
冲进办公室,八点五十八分,坐定,喘气。毕业十六年来,我在无数的办公室里,留下了“到此一游”的尿迹。我对它们熟悉得好像自己的大床,哪里有一块自慰时留下的斑痕都一清二楚,在奢华的水晶吊灯和温暖的真皮座椅下,每天都有长毛的腿和不长毛的腿厮磨着,发出闻不到的恶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