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们都是穴居动物,在一个叫做产房的仓库里出生,周围是此起彼伏的啼哭和叫嚷,像一场大雨,让人无所遁形;稍大一点搬去叫做幼儿园和学校的仓库,之后又走进一个叫做办公室的仓库,周围是键盘和鼠标的噼嗒噼嗒,依旧是让人无所遁形的大雨。
凝滞的空气数十年如一日滋养着鼻腔,我们在其间贫瘠的生长,一个个面色苍白,木刻的表情对同样的查问还以同样的答案,在黑暗里双瞳发亮,眼光要把钟盘上嘀嗒嘀嗒无辜的指针压出水来。
恨时间么?
仓库里的演员们都有自己的位置,然后整日焦虑如何去谋夺他人的位置,却又被后来者夺走位置。而后,一批批倒下,炙烤成灰,搬到一尺见方的小仓库里,上贴标签,表明这团黑土,在仓库里走了一遭。
我想不出,如果有一天这仓库被掀掉了顶盖,阳光照进来,会是怎样的情形。
恍恍惚惚的城市,是混沌的钟,茫然重复24个格子的转动。
上班,下班。我好像记得一些事情,好像有什么话要讲,可是停下来钻进脑子一看,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
午夜是失眠肆掠的领地,把耳机插了CD来听,冷不防有什么窜起来,哄的一声在耳朵里炸响,犹如滚烫的子弹,把血都炸到脸上,由不得大口地喘气。然而脑海里就开始海潮翻腾,不管方向乱冲乱撞,冲过堤坝,冲过公路,也不管回去的路了,大刺刺向前冲啊冲啊,没有边际,直到累得两腿松软,掉进昏沉的空白地带,一睁眼,都是第二天的早晨了。一刹那,回到创世纪的懵懂,等待记忆的装载把我拉回到正常轨道,可是有什么在时空的穿梭里被抹平了,连那声冷枪,都忘记。
走在路上,面熟的人越来越多。我记得十年前,二十年前,马路上的脸并不是这样的,一张张透着力气,恶狠狠的,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突兀的睁着眼。中午的时候,放晴了,太阳没有一点暖意,光是像放大镜一样炙烤着皮肤,发出恶臭。一张又一张的脸从身边鱼贯而过,圆圆的,浮肿的,没有棱角,好像都住在一栋公寓里,彼此熟悉却从不搭话,表情里是暧昧的深意无从琢磨。
深得像一汪潭水,水面上蒸腾着隐约的杀气,在日和夜的交界氤氲,令人生出无由的寒意。
一定是有什么被我忘记了。我竟然不知道这变化的节点在几时几刻。
南城没有季节,刚刚还是连绵悱恻的阴雨天气,太阳一出,便顿时小人得志似的意气风发了。
公司办公室正在装修,以迎合市里面正轰轰烈烈的评优活动。材料堆得到处都是,走路要跳来跳去。电钻的声音非常重金属,蔓延了整座城市。
办公室大楼下面是间小学,小学生们站在操场上,声嘶力竭的唱着活动的主题歌。这个练习已经坚持小半年了,风雨无阻,商场里也都播放着这首正气凌然豪放开朗的歌曲,取代了过去的靡靡之音。
歌曲据说是花了三百万巨资,请来国内音乐界巨头鸡仔和一弦联手创作的,活动大典上,将邀请那个梳黑人头的男歌星高涵来唱。
主题歌在遍布城市各个角落的大小喇叭层层叠叠无休无止的推动下,连背兜都学会了,中午,在树荫下,晒着太阳,把毛巾往背上一搭,边玩扑克纸牌,边哼调调,拿到四张牌的时候,就狠狠的甩出来,大喝一声:“操!”晴天霹雳,山裂河断。
颁奖大典就在三个月后举行。据说邀请了诸多重量级的大头云集。各家单位都在加班加点,有的负责拆房子,有的负责赶乞丐,有的负责摆花盆,有的负责拉彩灯,阳光灿烂的上午,洒水车一过,整个城市都清新无比。
报纸上说,城东准备作为大典会场的飞鸟体育馆施工现场,昨天挖出一座古墓,不清楚年代,看样子大得很,正在找专家来发掘鉴定。
我不知道古墓里会不会钻出个千年女妖,但是一米开外,就有个妖艳的年轻女郎,用眼角的余光在我身上飘来飘去。
我能看出她眼神里流淌的诱惑。这种诱惑到处都是,只需要转转头,这边也是,那边也是。她们都想不劳而获,眼睛里伸出青筋突起的利爪,气势汹汹要抓个丰腴而多汁的老男人回去。她们不愿意喂养,她们只想勾引了回去杀掉,丢在大铁锅里炖得稀烂,然后笑眯眯就着红酒,满足原始的食欲。
老男人也得意于这种诱惑。他们把亮晃晃的钱夹子高高的支开,好像捕鼠的铁夹子,诱饵闪闪发光,等待那些嫩滑而白皙的肉体飞蛾扑火般扑上去,扑上去,前仆后继,摩肩接踵,她们在鼠笼的门口大打出手,头破血流,并不在乎涵养,而闪闪发光的诱饵,那饵一直都在,用邪恶勾引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