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艾思打来电话,说是老板喝高了正在发飙,今天要熬通宵,不回家了。老板经常喝高,工资单却铁板一块。每月六千,除了交通费、午餐费、房贷,扣掉三险一金,交给你,管一家人的吃喝拉撒。你就盘算着,一共能换回十斤猪肉,十斤白菜,五十斤米……超市里的标价签好像中了大富豪,叮当叮当一阵狂飙,飙得你透不过气来。
艾思越来越忙,这个月已经开了十五天的通宵,晚上睡宿舍,白天回单位,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一起床,头发掉得满枕头都是。你心里一阵阵不安,抬头看他,他只是用古怪的眼神盯着你。
“别太辛苦了,自己吃好一点……”儿子马上要上小学了,一个学期七千块的学费,不是小数目。你想,艾思也算是个负责任的爹了,愿意委屈自己。
“嗯,没什么的,就是守着搞几份标书,公司最近有几个项目,都堆在一起了,晚上该睡还睡,公司有食堂,只是加班回不了家,你们过好点。”
背上包,就这么走了。你看着艾思的背影,莫名的不安又涌上来。
为什么呢?
最近艾思都怪怪的。常常一身酒气摇晃着回来,说是应酬,阴着脸倒在沙发上,怒气冲冲的,又什么都不说。
什么都不说。手机常常改了静音……
QQ也时常隐身……
脸上阴晴不定,莫名其妙的怪笑,又莫名其妙的发脾气。
是有了外遇吗?
你开始忍不住想那个女人长什么模样。长腿?长头发?瓜子脸?瘦瘦的那种吗?一定有双很媚的眼睛!
你想着想着,突然就有一阵血冲上来,把脸憋得紫红紫红的,你顺手把抹布狠狠摔在地上,瘫在椅子上,歇斯底里抽搐起来,用眼泪喷吐这无边的郁闷……
凭什么!你想!结婚十年了,你尽职尽责,每天下班回家做饭,艾思一回来,就有热腾腾的菜摆了一桌子,对着公婆,再多委屈,也只是回家朝艾思发发牢骚,当着面从来笑眯眯,话都不大声说一句的,艾思回来多晚,都有灯亮着,都有夜宵等着,对着艾思的朋友、同事,给足面子,日子紧巴巴,也惦记着不让艾思的钱包少了一千块钱,男人,在外面,要靠这个撑起脸面不是?你不敢打麻将,你不敢买衣服,你一年才买一套三百块的化妆品,你的鞋脱线了三个月都不敢换一双,你的头发从来不烫不染,剪了短发每三天洗一次,你从来不去美容院,作为女人,你还剩下什么?
昨天晚上,你做梦了,梦见艾思搂着个风骚的女子,有说有笑,背着那个明晃晃的LV包包……不,不是做梦,同学打来电话,问你跑那么快干嘛,喊都喊不住,要和艾思去哪里,你说没有啊,你在洗衣服呢,问同学在哪里看见艾思了,同学一听就支支吾吾,随便扯几句,说看错人了,哈哈两句,把电话挂了。
夜沉甸甸的,把光线压得一低再低,低到一个深不见底的洞里。儿子睡了,艾思不知道睡在一张什么样的床上。真的是在值班吗?你不敢问。你不仅不敢问,你连想都不敢想,那些接踵而至的念头,会把你挤得粉碎。你低头看中指上的那只戒指,发着微弱的光。那是个结界,是个锁。现实只懂得让你恐惧,把你压服。只有这微弱的光,让你有些许的温暖。它在清晨六点指向烹煮早餐的厨房,在八点指向幼儿园的路,在九点指向格子间,在下午六点指向回家的公共汽车车站,在晚上十一点指向温软的床。可是,艾思的那一只呢?对他而言是柔软的寄托?还是虚伪的桎梏?
有个黑影就浮出来,用苍老的声音哀怜的抚摸你:“你个命苦的娃哦……”
婆婆这么说过。不知道为什么,你老记得这句话。
婆婆是个活菩萨,那是你最快活的年纪里。你记得门乓乓乓响三下,就有个慈爱的声音响起来,还伴着喘气,你家住在五楼,一圈又一圈爬不完的楼梯,总让老人家苦恼,于是你就知道了,有一张刻满丘陵满眼笑意气喘吁吁拎着个蓝布大包的老太太,正站在门口了。
蓝布包里保准是什么都有的——有时候是一包米,有时候是新鲜的蔬菜,有时候是不知道从哪家“舅舅”、“姨妈”……,都不是亲的,名字从她嘴里冒出来,陌生极了,搜罗来的漂亮衣服,说是姐姐们穿不了了,还新着呢,于是有些就成了你的狂喜,有些却是你的烦恼——不合身,或者,离最近的潮流实在太远了点,穿上去就好像一下子时光穿梭了十年。躬着腰的老妇人转眼就钻进了厨房里,叮叮当当,一会就端出一碗怪味道的汤来,不是枸杞炖猪肝,就是天麻炖鸡,总之难喝极了,有时候里面还有漂了一条虫子……“炖了好几天了,你们都不来,快快快来喝了,对眼睛好哦,对身体好哦。”你知道,她一定是一口都没舍得喝过,可是那么难喝,你倒宁愿她自己全部喝光了。
老太太下午的时候从你家走了,说是要下乡去。你知道,她对那些脸上脏兮兮的村民有多么重要,每个月的月初,出现在村口,就有小孩子呼哨一声把她围了,大声的笑啊,叫啊。老太太就从那个熟悉的蓝布大包里,拿出旧衣服,旧鞋,笔,本子,还有些吃的,一个个的分去。她的名气,甚至超过了她家旁边道观里留着长指甲长头发黑乎乎的老道长,老道长每次见到你,就笑眯眯的说:“你婆婆哦,是活菩萨哦。”
你知道他说得一点都不假。老太太牵了你的手,在街上走不了几步,就眉头皱起来,连声喊着:“造孽哦造孽哦……”,原来是断了腿的男人在街旁乞讨,老太太就送过去一块钱;走不了几步,眉头又皱起来,连声喊着:“造孽哦造孽哦……”,原来是满脸污泥的孩子在身后哀求,老太太又送过去一块钱……逛一圈下来,什么都没买,零钱却都没了,然后老太太看中了一双鞋,看了又看,绕了又绕,最后拉着你走了,没舍得买。
她总是那件灰色的外套,还有一个蓝布大包,捧着难喝的汤,求你多喝一点,对眼睛好,对身体好……
可是你还是近视了。
老太太会算命,常有有钱人请了她去,说一通玄乎其玄的话,然后拿回来几张百元大钞。她回来的时候,总是闷着不说话,嘴里咕噜着什么,消沉极了。你知道,她其实是不愿意去的,如果不是为了有点钱补贴不争气的二舅——那个生活窘迫得有些歇斯底里的男人,每次送钱去,都会暴怒一通,砸玻璃砸杯子砸碗的男人。
有一天,你悄悄把耳朵贴过去,竟然听清了她的咕噜:“泄露天机,折寿哦,唉……”
她就有那么一次,握了你的手来看。软软的手,温温的热,皱起的皮肤能把你包裹起来,挡风又挡雨。她就说了那么一句话。然后呆了半天,忽而回过神来,笑着摸你的头,“没事没事,霉头过去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