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郑开镰一进家门,就觉得杜文丽的脸色不对。男人就是这样,做贼心虚,不做贼也心虚。他故意不把这层窗户纸捅破,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大大咧咧地换上拖鞋,脱掉外衣,便进了卫生间。这是他进家门的第一道程序,先洗澡。杜文丽瞧不起他,说他是农民,指责那三条带着硬伤的缺点,可从来没有说过他脏。在讲卫生这一点上,他比一般的城里人甚至穷讲究的知识分子还过分。无论春夏秋冬,每天洗澡,每天刮脸,每天换短裤衬衣袜子。可是杜文丽却从来没有表扬过他这一良好的卫生习惯。
这是一个三合小院,正房三间,父亲一间,在东边。他和妻子女儿住两间,在西边。西厢房是李美梅的闺房,东厢房是厨房、客厅、储藏室。一个四楞四致的小院一间房都不往外出租,这在桑泉村恐怕是独一份。在村民们看来,他家太奢侈了,有钱嘛,不指望着那几个瓦片钱。更奢侈的是,这虽说是一座平房小院,装修得却像楼房一样的现代化。厨房里的不锈钢厨具,卫生间里的冲浪浴缸,客厅里的红木家俱,卧室里的加宽席梦思床,以及院子里的花圃鱼缸石榴树,都显示着一种舒适和豪华。
郑开镰光着身子从浴室里出来,用宽大的浴巾擦拭着身子。杜文丽歪在沙发上看电视,目不斜视。郑开镰故意用正面对着她,在她面前晃动着。情绪好的时候,杜文丽嘴上怪罪郑开镰的裸露癖,手却及时把它抓住,身子便会主动地贴上去,抱着这健壮的裸体亲吻得痛快淋漓,直至疯颠上床。多数情况下,杜文丽却对这个狂热的裸体熟视无睹甚至不屑一顾。在郑开镰面前,杜文丽总有一种天生的优越感。在他们之间,高贵与卑贱的界限,同样是由那条可有可无的护城河界定的。
郑开镰今天无疑想讨好杜文丽,用肥厚的屁股挡住了杜文丽的视线。他想让杜文丽伸手拧他的屁股,男人就是贱,总希求女人不轻不重的刑罚。杜文丽没碰他,却站起身从柜子里抻出一件睡袍,扔给郑开镰。
郑开镰故意问:“这干嘛?一会儿就上床了。”
杜文丽沉着脸说:“盲盲都这么大了,你就好意思在她面前光着身子?”
郑开镰说:“她不是看不见嘛。”
杜文丽说:“她看不见你,你也看不见她吗?她可是你亲闺女。”
郑开镰没的说了,只好把睡袍披在身上,进了卧室。
上了床,郑开镰扔掉睡袍,光着身子钻进了被窝里。他把床头灯拧亮,顺手抄起了《北京晚报》。这也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了,躺在床上总要先看点儿什么才能入睡。
他看着报纸,以为跟杜文丽的冷战开始了。没想到杜文丽关了电视,也随着他进了卧室,并且还主动地脱光了衣服,朝他贴了过来,用两只依然像少妇般鼓胀的乳房摩挲着他的后面。他受宠若惊,急忙扔下报纸,转身将杜文丽搂在怀里。紧接着,他又急不可待地把杜文丽翻倒,杜文丽却伸手制止着他:“等等,你今天喝酒了吧?”
郑开镰想了想:“就喝了一杯啤酒。”
杜文丽把手松开了,其实她也是明知故问,她不是看见郑开镰跟韩玉冰一起,在FRIDAY要了一杯荷兰黑啤酒吗?
凡是问这句话的时候,郑开镰准知道这几天是杜文丽的排卵期。十几年来,她每次同郑开镰作爱的时候,都会想到怀孕,想到能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这成了她的心病,为了这个目的,她不知道求了多少名医,吃了多少苦药。她不在乎,只要能让她生个健康的孩子,她什么罪都可以受。其实,郑开镰看着她吃药,心里比她还苦。郑开镰总是想方设法地劝她,何必呢?难道非要再生一个孩子吗?
郑开镰刚要挺身而入,杜文丽又制止了他,顺手将头上的枕头拽过来,垫在自己的屁股底下。不知道听谁说的,把屁股垫高以后,能让精液顺利地进入子宫,怀孕的可能性就会增大。郑开镰只好忍受着这繁琐的程序。
终于开始了,杜文丽在下面一边配合着郑开镰的动作,一边说:“咱得抓紧了,好不容易批下来个生育指标,再不生就作废了。”
郑开镰更加反感了,差一点儿情绪皆无。好像她的发情、她的作爱,她所采取的措施都是为了单纯的生育,这跟给母猪母马配种有什么区别?心里这样不快,嘴里却依然劝解着:“作废就作废,你就那么稀罕孩子?”
杜文丽不高兴了:“我是为我吗?我是为了盲盲。”
郑开镰说:“你放心,盲盲不会受委屈的。”
杜文丽:“她不会委屈,有我在你在行,咱总不能跟着她一辈子吧?再要是离开她,她一个瞎子,谁管她?”
郑开镰说:“我会给她留下一笔足够的钱……”
杜文丽说:“光有钱管什么?她什么都看不见,有多少钱都会被人家骗去。”
郑开镰说:“到那时候,社会福利事业会很健全的……”
杜文丽又打断了他的话:“谁都靠不住,除了自己的亲人。我要是给她生个弟弟或者妹妹,至少在咱们死了以后她还有个骨肉同胞……”
郑开镰突然趴在杜文丽的身上不动了,他没有能力再做下去了,非常扫兴……
杜文丽问:“你怎么了?”
郑开镰苦苦地摇了摇头:“可能太累了。”
杜文丽警觉起来:“不对吧?你以前可没有过这种情况?”
郑开镰也不高兴了:“你他妈还怨我?有你这么做爱的吗?到底是做爱,还是讨论生儿育女?”
杜文丽说:“做爱不就是为了生儿育女吗?这有什么矛盾?”
郑开镰火了:“光为了生儿育女,那叫交配,那叫配种,那是牲口!”
杜文丽也不依不饶:“你凶什么凶?越凶越心虚,你以为你发凶就能遮掩过去吗?”
郑开镰叫喊起来:“你说清楚,我怎么了?”
杜文丽也叫喊着:“别把别人都当成瞎子,你到底干了些什么你心里清楚。”
郑开镰的声音更高了:“我承认你不瞎,你有眼睛,可是你看见什么了?你不是就看见我跟韩总一起吃了一顿饭吗?这有什么呀?在饭桌上我们能干什么?我告诉你,你别整天价疑神疑鬼的,我要想干点儿什么,你看也看不住,你跟踪也没有用。有什么手段你就光明正大地来,别偷偷摸摸干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这一下杜文丽傻了,她万万没想到,郑开镰知道了她跟踪他的事情。她做得够谨慎的了,他是怎么发现的呢?杜文丽的行为被揭露出来,挂不住脸儿了,恼羞成怒,哭叫起来:“什么?我偷偷摸摸,我见不得人,你们干了不要脸的事,倒把屎盆子往我的头上扣……你别跟我胡搅蛮缠,你以为你干那些脏事我不知道……你跟姓韩的那浪娘们到底都干了些什么?还有那个小婊子,小妖精,臭不要脸的坐台小姐……”
郑开镰的心不由得震颤起来。原来杜文丽早就在跟踪他了,调查他了,他竟浑然不觉。原来,他只知道杜文丽自命不凡,瞧不起他,没想到她对他还有这么高的警惕性。女人真是个神秘莫测的怪物,跟你在一个床上睡了那么多年,你竟然不知道她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郑开镰觉得自己的手脚都开始发凉了。
杜文丽似乎是得理不饶人,继续哭叫着:“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好东西,男人都一个德性。我这么多年一心一意地跟着你,为你管老的,养小的,为你照顾这个家,你却跟外面那些母狗浪猫骚狐狸鬼混,你对得起我吗……”
郑开镰不耐烦了:“你还有完没完?你说话可要负责任,你抓着我什么了?”
杜文丽哭喊着:“还非要让我把你跟那些婊子按在床上吗?你这些骚事还想让我看见吗?我告诉你郑开镰,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别装疯卖傻自以为聪明,谁也不比谁傻多少……”
外面有人敲门,盲盲哭叫着:“妈妈,爸爸,你们别吵了……”
吵架不管不顾,把女儿惊醒了。
盲盲在外面哭着说:“妈妈,爸爸,你们别为我操心了,我不要小弟弟,也不要小妹妹,我自己能养活自己……我在学校里学会了按摩,我将来要自己开一家盲人按摩院,我行的,我一定会成功的,你们别为我吵架了……”
两个人都不作声了,盲盲的话像万把钢针,把他们的心都刺痛了……
十九
郑开镰早起来到了护城河边,时光已经进入了秋季,早晨的空气清凉洁净,令人倍增精神。这些天他的心情也确实很舒畅,第一期工程的八栋楼已经在南街上戳起来了,每天都在一层一层地升高,马上就要封顶了。绿色隔离带所经过的地段也都划了出来,等收完这茬庄稼就要按照规划植树种草了。
护城河边依然是老年人活动的场所,郑开镰想着,等旧村改造初见规模以后,一定要在这里建一个公园,还要增加一些健身器械,种植一些名花佳草什么的。今天他是应邀到这里来的,父亲告诉他,有一位洪教授想见他。洪教授是个建筑设计师,正是郑开镰最需要的人才。不知为什么他进了监狱,更不知为什么他出狱以后到桑泉村租房来住。幸亏他租住的房子不在南街,否则早就被拆除了。
刚到村口,外甥女李美梅便叫住了他:“舅舅,舅舅,你开车送我去上学吧,我要迟到了,今天第一节课还有考试呢。”
郑开镰佯装气怒地:“知道要迟到了还不早点儿起床,你要是再这么不好好读书,我就让你妈把你接走。”
李美梅耍着赖说:“别介呀舅舅我的亲舅舅,我又没有得罪你,我不就是想让你送我上学吗?好舅舅,我真的要迟到了,坐公共汽车来不及了。”
郑开镰没脾气:“我没工夫送你,不行你就‘打的’走。”
李美梅似乎等着的就是这句话,把小小的手心往上一翻,歪着头看着郑开镰。
郑开镰明知故问:“干嘛?”
李美梅理直气壮:“MONEY!”
郑开镰无奈,掏出了一张50元的票子。
李美梅抓过票子,蹦蹦跳跳地走了。没走多元,就又惊惊乍乍地叫起来:“哇塞……萧童老师,等等我。”
郑开镰看到,一个留着长发,背着画夹的先锋派人物走过来。这也许就是那天李美梅跟盲盲所说的行为艺术家萧童吧?
李美梅过去扳着萧童的肩膀,亲热得像一对恋人:“萧童老师,你是不是要进城呀?你一个人开车多寂寞呀……”
萧童对李美梅同样无奈:“你不就是想搭我的车吗?”
李美梅尖叫起来:“哇塞……萧童老师真伟大!”
护城河边净是故事。此刻,一个姑娘挽着一个老头儿正在河堤上散步,姑娘一身蔟新,老头子也穿着西装。大摇大摆,洋洋得意,示威也似的。
郑万春领着盲盲过来,跟他打着招呼:“六代,怎么连西装都穿上了,还扎了领带。真是猪鼻子插大葱——越来越像(象)了。”
冯六代得意非常:“敢情,娇娇,叫大哥。”
郑万春顿时叫了起来:“什么什么?你让谁管我叫大哥?”
冯六代更加得意:“这是娇娇,您弟妹。”
郑万春说:“什么弟妹,这不是你认的干孙女吗?”
冯六代恬不知耻地说:“以前是干孙女,眼下嘛……您弟妹。”
郑万春看了看满脸通红的娇娇,心里明白了,忙把盲盲打发走:“盲盲,你到河滩上去玩会儿,我跟你冯爷爷说说话。”
郑盲盲不满意地说:“总把我当小孩子,以为我什么却不懂,不就是冯爷爷娶了娇娇姐姐做老婆了吗?有什么新鲜的?”
冯六代好像获得了支持:“你瞧瞧,你瞧瞧眼下的年轻人多开放,你还不如个孩子呢。”
郑万春说气愤地说:“开放,你也忒开放得没边了。娶娇娇做老婆,你怎么不知道害臊呀?你当她爷爷都有富余。”
冯六代为自己辩解着:“婚姻法上只规定不许乱伦,又没说姑娘不许嫁老头儿。”
郑万春说:“你这跟乱伦也差不多。”
冯老六说:“盲盲跟你那才叫乱伦呢,我跟娇娇没有血缘关系。”
郑万春骂道:“你……你这个混球儿。”
背着画夹从后面走过来的洪教授接着话茬儿说:“这有个说法,叫作老牛吃嫩草。”
冯老六更加得意了:“对了,还是洪教授有见识,我这老牛就是要尝尝嫩草的滋味儿。”
郑万春仍然气得不行:“我说老六,老了老了,你就积点儿德吧。闺女儿子都没有房住,你就不兴给他们要两套房子?”
冯老六说:“我不要,这多好啊,给我一套三居室,还找给我30多万块钱。闺女儿子……都是冤家孽障……还到法院告我,让他们告吧。房子是我的,我想怎么住就怎么住;钱也是我的,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我要在活着的时候把所有的钱都造完,一分钱都不给他们留……”
郑万春说:“虎毒还不食子呢,你怎么就这么心黑呢?”
冯老六更不服气了:“心黑?嘿嘿……我说过,这年头谁最亲?谁最可靠?谁最有用?爹妈不行,儿女不行,夫妻也不行。最亲的是钱,最可靠的也是钱,最有用的还是钱。有了钱,没爹妈的有爹妈,没儿女的有儿女,没夫妻的有夫妻……你瞧瞧,没钱,我能娶这么个小媳妇吗?水葱儿似的,一掐一股浆儿。她给你洗衣做饭,铺床叠被,搓澡烫脚,闷了她给你唱,烦了她冲你笑,乏了她给你做按摩,夜里睡觉还能搂在被窝儿里……”
冯老六得意摇头晃脑,郑万春气得拉起盲盲走了。
洪教授跟上来说:“老哥,别生那闲气。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郑盲盲突然说:“我爸爸来了。”
郑万春四下看了看:“哪儿呢?”
郑盲盲说:“我听见他的脚步声了,正往河堤上走呢。”
郑万春已经看见郑开镰爬上了河堤,他又一次信服了孙女听力的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