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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王梓夫 守望北京(下)
  • 来源:原创 作者: 运河杂志 日期:2012/2/13 阅读:10955 次 【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  

    三十

     

    韩玉冰几乎倾其所有,把全部家当都投入到桑泉村的改造开发项目中来了。二期工程进展得很迅速,桑泉村也和古老的北京城一样,借着申办奥运的成功,加速了现代化的步伐。每一个寻梦者都觉得沐浴到了历史的恩泽,都觉得梦想离自己很近了,甚或伸开手臂,往上一跳就可以抓住。

    韩玉冰也在桑泉花园的建设中中获得了新的梦想。这梦想像一只欢蹦乱跳的小鹿儿,把这个四十岁的女人勾引得像个怀春的少女,把一切都看成了玫瑰的颜色。莫非如一潭死水的心又被搅动起来了,莫非四十岁的女人还能投入地爱一次,上帝会对她如此宠爱吗?

    韩玉冰站在桑泉河边上,面对着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隔离带,一边等待着郑开镰,一边品味着那美丽的梦。

    郑开镰悄悄地走过来,从后面轻轻地拢住了她。

    韩玉冰很满足,拍打着他的手背,佯嗔说:“原来你早就来了,又来捉弄我。”

    郑开镰把他的身子扳过来,轻轻地吻了她一下。

    韩玉冰很喜欢郑开镰对她的轻吻,这轻吻牵动着她全身的敏感区,一股浸透心脾的电流慢慢地涌遍了她的全身。更让韩玉冰感到惊喜的是,郑开镰的嘴巴总是清清爽爽的。他不吸烟,没有口臭,嘴里总有一种淡淡的庄稼味儿,是熟透了的庄稼味儿。韩玉冰心里说,这个杜文丽,总嫌自己的丈夫说话带脏字,吃饭吧唧嘴,睡觉脱光屁股,就不知道她丈夫身上还有这么多的好处。你真是无福受用啊,可怜的杜文丽。

    郑开镰问:“告诉我,你叫我到这儿来干什么?”

    韩玉冰指着眼前这片土地,桑泉河边,背后是绿色隔离带,面对着城里的繁华世界。这确实是一块好地方,按照他跟洪教授的规划,这里是别墅区,要建高档小楼的。

    韩玉冰说:“我首先要自己建一栋小楼,中西结合的,三层。”

    郑开镰不以为然:“先给自己搭个安乐窝?”

    韩玉冰详细地描绘着自己的安乐窝,像是谈着一个美丽的传说:“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有过一个梦想,很美妙的梦想……我梦想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数天上的星星……我要把这小楼建成玻璃屋

    顶,完全透明的。天晴的时候,我们看牛郎织女,看彩云追月;下雨的时候,我们看雨丝纷纷,听雨打芭蕉;下雪的时候更是浪漫,六角型的雪花飘飘而下,沙啦啦地像是直接扑打在我们的脸颊上……”

    郑开镰被韩玉冰的浪漫打动了,他觉得心里一阵发热。

    韩玉冰继续说:“客厅里的要布置一个酒吧,一个半圆型的吧台,外面是四只高脚凳,上面挂满形形色色的透明的高脚杯,里面是一个铜制的啤酒罐……知道吗?我要是专门从慕尼黑定做的啤酒罐,可以直接酿出新鲜的啤酒,黑啤酒……”

    郑开镰也为韩玉冰描绘的情调神往着。

        韩玉冰兴致越来越高:“你怎么不说话?想什么哪?”

        郑开镰深情地看着她:“我想,你好像换了一个人。”

        韩玉冰问:“换成了什么人?”

        郑开镰不假思索地说:“女人……”

        韩玉冰急了:“什么?难道我过去不是一个女人?”

        郑开镰解释说:“你过去是一个女强人。”

        韩玉冰的脸沉下来:“你说得对,开始人家叫我女强人的时候,我很得意。我想,女人怎么了?难道女人的名字只能叫弱者吗?我就是要当一个女强人,一个不指望男人、不依靠男人、而且要战胜男人的女强人……后来,遇上了你,我越来越想做一个女人了,做一纯纯粹粹的女人。再听到有人叫我女强人,就像听见有人在骂我。骂我不是个女人,也不是个男人,是个‘二异子’;或者,是个被阉割了的女人,是头母骡子……在你面前,我再也强不起来了,总想依偎在你的怀里,像一只小鸟儿,像一只小猫咪……能哭,能笑,能调皮,能撒娇……”

        郑开镰被深深地感动了,他把她拉到自己怀里,抚摸着她的头。

        韩玉冰又问:“你说,我是个纯粹的女人吗?”

        郑开镰说:“你很有女人味儿,我领教过了……”

    韩玉冰使劲捶了一下郑开镰的胸脯:“又讨厌……”

    阳光很美,这是一个多情的夏天,2001年的北京之夏。

     

    三十一

     

    自从二期工程开始以后,韩玉冰就在桑泉村升帐坐阵,当起了名副其实的总裁。郑开镰让陈宝瑞给她布置了一个办公室,规模家具跟他们俩的一模一样,而且就在郑开镰的隔壁。两个人的办公室紧挨着,便每时每刻都有当面磋商的机会。

    这一天傍晚,办公室的工作人员都下班了,郑开镰想约韩玉冰到外面用餐,突然听到隔壁争吵起来。争吵声越来越大,一男一女。女的当然是韩玉冰,男的声音有点儿熟,谁呢?

    “我……我跟了你四年……像狗一样的忠于你……”

    “是呀……说下去。”

    “我……我白天给你当狗……晚上给你当狼——情郎——色狼……我一天24小时全方位地陪你,我这100多斤都交给了你……你知道不知道?我……我跟你的时候还是处男……我一个大小伙子……被你敲骨吸髓,榨干了血……到如今……我……我都成药渣了……”

    “你给我住嘴!到我这儿来撒野,你他妈算什么东西?你还口口声声地说给我当狗,在我没收留你之前,你连条狗都不如……仗着你是个大学毕业生,自命不凡,扛着个破文凭到处找工作……为了混个酒店的主管,你竟给副总经理栽赃,让人家给打断了两根肋骨……要不是我把你送到医院,你这臭皮囊早就喂野狗了……这些你都忘了吧?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郑开镰听出来了,跟韩玉冰争吵的是原来她那只宠物阿酷,他总说他叫阿酷,谁知道他真名叫什么呀?韩玉冰从他这儿挖走了何小飞以后,就把阿酷辞退了。这么长时间了,这小子大概又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回来跟韩玉冰找后帐。这是韩玉冰的私事,郑开镰本来不想管,可是听隔壁的办公室里越吵越凶,他再装聋作哑就不够意思了。作为一个男人,什么时候都该是妇女儿童的保护者,更何况他跟韩玉冰之间还有特殊的关系。

    郑开镰推开了韩玉冰办公室的门,看到阿酷虽然在跟韩玉冰争吵,却依然像奴才一样站在韩玉冰面前,低着头,一脸的奴颜婢膝。

    韩玉冰见郑开镰进来,就想马上结束这场不大体面的争吵,她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张银行卡,往阿酷眼前一扔:“这里有4万块钱,你要是想要就快点儿给我滚蛋,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阿酷站着没动。见韩玉冰妥协了,他显然想要得更多,奴才亦有奴才的可恨之处。

    郑开镰走过去,替阿酷拿起那张卡,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男子汉,要长点儿出息,别靠着……”他原本想说“别靠着吃软饭活着”,可立刻意识到这话有损韩玉冰的面子,忙改口说,“别靠着……别人的赏赐,大丈夫得成就一点儿事业。”

    也许是郑开镰的这句话起了作用,也许阿酷觉得再争吵下去也未必会占到什么便宜,便顺坡下驴,接过郑开镰递给他的银行卡走了。

    韩玉冰双手捧着脸,伏在了老板台上。这是一个女人最需要安慰的时候,郑开镰走过去,扳起她的肩头。韩玉冰站起身,拉着郑开镰坐在老板椅上,自己却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似地坐在他的腿上,依偎在他的怀里。

    郑开镰抱着韩玉冰,轻轻地抚摸着她。

    韩玉冰用一种十分疲惫的声音说:“开镰,我真的累了。”

    郑开镰抱紧了她,表示对她的理解和宽慰。

    韩玉冰像是自言自语般的呢喃着:“这些年,我像疯子一样地工作,像疯子一样地赚钱,也像疯子一样地虐待自己……我不愿意这样……可是我停不下来,就是停不下来……我的车开下了一个陡坡,很陡很陡的坡……刹车又失灵了……往下冲……越冲越快……我知道,这辆车停不下来了……除非……除非撞在山崖上,或者掉进深渊里…… ”

    郑开镰爱抚地拍着韩玉冰,安慰着说:“玉冰,你很苦,我知道你很苦。”

    韩玉冰继续呢喃着:“我是一个穷人家的女儿,我受的穷你想都想不出来……我第一次来例假的时候,买不起月经带,用红卫兵袖章……被人家抓住了……押着我去游街……那一年我只有14岁……穷的时候,我想的就是钱,睁着眼想钱,闭着眼还想钱,满脑子嘎嘎响的都是钱……后来有了钱,我就想要更多的钱,后来钱多了,我还想更多、更多、更多……无论见到谁,我总是想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钱……如果他的钱比我多,我就特别受不了,我无论如何要超过他……我爱钱,钱越多我越贪,我恨不得把全世界的钱都装进自己的腰包里……开镰,你说,我是不是有病呀?”

    郑开镰深深地感觉到韩玉冰内心的伤痛:“别这样……别这样折磨自己。”

    依偎在郑开镰怀里的韩玉冰好像终于找到了倾诉的对象,依然絮叨着:“我有时候也静下心来想,我要这些钱干什么呢?这些钱够我几辈子都花不完了,可是我为什么还要赚钱呢……开始赚钱的时候,我像一个猎人,钱就像猎物,我追着猎物跑,一边追一边狂呼呐喊,像是在真正的猎场上,当我把钱赚到手的时候,就像俘获了猎物一样开心过瘾,哈哈大笑,激动得失去了人样儿……到后来,钱越赚越多,我自己成了猎物,钱却成了猎人。我在前面拼命地跑,钱在后面拼命地追。我跑得精疲力尽,钱追得张牙舞爪。我终于被钱俘获了,成了钱的猎物,我可怜巴巴地看钱,求它给我留条活命,不要把我吃掉……开镰……”

    听着韩玉冰这可怕的比喻,郑开镰感到后背在冒凉气。

    韩玉冰重复着说:“我累了,我真的很累了。”

    郑开镰爱怜地说:“你这样说,我很心疼。”

        韩玉冰扬起脸:“我想做个女人……”

        郑开镰轻吻了她一下:“我懂……”

        韩玉冰接着说:“我想有个家……”

        郑开镰“嗯”了一声。

        韩玉冰又开始神往她那美丽的梦想:“这个家就在咱桑泉花园……绿色隔离带中间……带玻璃屋顶的小楼……躺在暖绒绒的大床上可以数天上的星星……”

        郑开镰又“嗯”了一声。

        韩玉冰几乎用央求的声调说:“开镰,你快点儿娶我吧。”

        郑开镰凝固住了。

    韩玉冰充满风情地表白着:“相信我,我会成为一个好女人,好妻子,好母亲……对了,开镰,我要给你生个孩子,生个健康的孩子,生一个壮壮实实的男子汉,像你一样……”

    郑开镰的心里开始发抖了。

        韩玉冰央求声开始带出了哭腔:“开镰,你快点儿娶我吧。”

        郑开镰觉得自己的脑袋开始变大了。

    韩玉冰逼着他:“开镰,你怎么不说话呀?”

    郑开镰无力地说:“玉冰……对不起……”

        韩玉冰一下子直起身来:“你说什么?”

        郑开镰越来越心虚:“真的对不起……我……我不能离婚……”

    韩玉冰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你不是说……你们没有感情吗……你不是说,她一直瞧不起你吗……你不是说,她嫌弃你是个农民吗……你……你不是……”

        郑开镰小心地说:“玉冰,你知道……我有个孩子……”

        “不就是盲盲吗?”

        “她是个双目失明的孩子。”

        “这我知道。”

        “她够不幸的了……”

        “我可以给她钱,足够她一辈子用的钱……”

        “玉冰,你不懂……你还是不懂……有些东西是花钱买不来的……她需要的是我这个父亲……我也舍不得抛弃她……”

        “那你老婆呢?”

        “我老婆……她没有错……她是瞧不起我,她是有城里人的优越感……可是……她该关心我还关心我,该照顾我还照顾我,该对我好还对我好……为了再生一个孩子,她灌了10来年的苦药汤子了……看见她喝那些苦药汤子,我是又有气又心疼……她为我,为孩子,为了这个家……受了那么多的罪……我再拉着她到法院去离婚……我……我狠不下这份心啊……”

        “孩子你舍不得,老婆你舍不得,那我呢?”

        “你比她们强……”

    韩玉冰将郑开镰一推,跳起身来:“我比他们强你就拿我耍戏着玩?”

    郑开镰急忙搂住她:“玉冰,别这么说……”

        韩玉冰挣开了郑开镰,绕道了老板台的前面:“那么……是你在利用我?”

        郑开镰竭力表白着:“不,我发誓……”

        韩玉冰狠狠地咬着嘴唇:“你发什么誓?”

        郑开镰说:“我……我是爱你的。”

        韩玉冰终于忍不住了满腔的怒火,爆发般地叫喊起来:“爱?爱!爱……哈哈哈……苍天啊,你听到了吗?爱,一个多么美妙的字眼儿啊……这是一个从50岁的老爷们嘴里说出来的……你信吗?我信,我相信过,第一次听见从男人嘴里说出这个字来,我幸福得差点儿晕了过去……可是很快我就不信了,说出爱字的那个男人,很快就把这个字糟蹋了……我相信了第一次,又相信了第二次……后来,再听到这个字,我就心里起火,后脊梁沟冒凉气,我身上产生了对这个字的抗体……我以为我这辈子不会再爱上谁了,这个世界上的男人都是狼,我也必须把自己变成一只狼。我用狼的眼睛看世界,也用狼的牙齿抢食吃。我们俩人碰上了,一只母狼遇上了一只公狼,我们抢着同一块骨头,互相撕咬着,撕得鲜血淋淋,撕得两嘴狼毛……没想到,我们最后竟然撕扯到了一块……”

        看着韩玉冰疯狂的样子,郑开镰毛骨悚然:“玉冰,别说了,我对不起你,真的对不起你……”

        韩玉冰继续发着疯:“荒唐,荒唐……我一开始就觉得荒唐……我这是怎么了?为了玩玩儿?为了排遣寂寞?还是为了……不,要是那样,像阿酷那种小白脸儿我一天就可以换一个……我为什么偏偏爱上了你呢?爱上了你这个说话带赃字,吃饭吧唧嘴,睡觉脱光屁股的农民呢?”

    郑开镰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了:“玉冰……”

    韩玉冰又坚强起来,露出了女强人的本色:“你还想说什么?算了,你不必为难,我不会难为你的。这都怪我,四十岁的人了,还装成小女儿样儿……我早就应该想到……啊,我还是想到了,早就准备好了……只不过不愿意从梦中醒来,自己欺骗自己罢了……好了,郑书记,咱还是公事公办吧。桑泉村的项目我还是要搞的,这里面有利可图……在生意场上,你这个人还是可以合作的。我只能跟你再见了,过两天我就走。”

        郑开镰惊诧地问:“你要去哪儿?”

        韩玉冰:“我在加拿大买了一个农场,那是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我要在那儿建一栋带玻璃屋顶的房子。”

        郑开镰支吾着嘴,想说什么。

    韩玉冰这时候表现得非常理智大度:“别说,千万别说你舍不得我、你会想我这一类的话,你要说我会把你骂个狗血喷头的……我这里的事都要交给何小飞,一切都由她全权处理。不过我要警告你,你可千万别打她的主意,她已经被我训练成一只小母狼了,当心她咬断你的脖子……好了,我走了,你别过来,我们不拥抱,不握手,连句道别的话都不说,就算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就算我在桑泉村做了一场梦,就算我们谁也不认识谁……”

    郑开镰茫然木立着,他才像一做了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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