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桑泉村的大部分村民,包括郑开镰一家都搬进了新楼。祖祖辈辈住砖瓦房、住茅草房、住土坯房的桑泉人嗖地一下被悬到了空中,离开了地皮生活,新鲜得不得了,新鲜得眼花缭乱,新鲜得睡不着觉,新鲜得屙不出屎来……
这个秘密还是盲盲发现的。先是盲盲对妈妈说了,后来杜文丽又对郑开镰说了:“咱楼房里的卫生间多干净呀,可她爷爷还是到小树林里去大便。”
这件事郑开镰听了也就听了,根本就没在心里留住。直到这天他到护城河边找洪教授,才把这件事重视起来。
盲盲和娇娇在河滩上边采野花边聊天,郑万春和冯六代一起从绿色隔离带的小树林里出来,也是边走边聊。
冯六代说:“打从周口店咱老祖宗那会儿起,这屙屎就是蹲着。住上楼房,别的福没让咱享,屙屎倒摆起谱儿来了。也不是哪个缺德的玩艺儿,把茅坑设计成坐的,这坐着屙屎用得上劲儿吗?”
郑万春说:“这蹲着坐着倒还好说,慢慢就习惯了。让人不踏实的是,你在卫生间里坐着屙屎,儿媳妇穿着拖鞋就在外面嚓嚓地走来走去,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听得真真的,这屎还屙得出来吧?”
郑开镰想笑,没笑出来。细想想,父亲说的也有道理,老一辈的人在儿媳妇面前得正襟危坐,不苟玩笑,哪能坐在茅坑上听着儿媳妇的脚步声呀?住平房的时候,父亲用的卫生间虽说是蹲坑,可是自己单独使用,不受任何干扰。这老人独惯了,该考虑单给他搞一套房子才好。最好挨着,中间打通,打开门连成一体,关上门独成一家。等桑泉村所有的人都住上楼房,要花钱重新买一套住着合适的房子……
郑开镰急着要找洪教授,没顾得跟父亲和冯六代打招呼,径直朝护城河大堤上走去。洪教授支着画夹在那里画着规划图。
护城河边还出了一件新鲜事,郑万春收了个徒弟。就在护城河大堤的土牛旁边,一个年轻人坐在一个小马札上,膝盖上铺着一块破帆布,两只腿夹着一只破碗,手里像拉胡琴似地转着一个金刚钻,吱吱啦啦,从碗茬儿里钻出的屑粉把他染成了白花脸。
郑开镰觉得奇怪:“你这是在干嘛?”
小伙子说:“跟我师傅学徒。”
郑开镰问:“学徒?就学这锔盆锔碗?”
冯六代唱唱咧咧地走过来:“锔盆锔碗锔锔大缸,锔老太太卡巴裆……”
郑开镰回头看见,父亲拉着盲盲也朝这边走过来。郑开镰全明白了,锔盆锔碗是父亲的老本行了。父亲年轻的时候,挑着一副担子,从山东老家逃荒出来。担子一头是锔盆锔碗的家伙,一头挑单衣棉絮等全部家当,母亲跟在他的担子后面,那时他和妹妹还没有出生。一路锔盆锔碗,一步一摇地走到了桑泉村。正赶上桑泉村闹土改,就在这里安家落了户。冯六代瞧不起他家,说他们是外乡人,侉子。直到父亲当上了桑泉村的干部,才没有人敢歧视他家。
锅碗瓢盆是吃饭的家什,人人离不开,户户不可少。盆摔了碗破了在一个小门小户就是大灾大难,锔盆锔碗的职业就是给小门小户人家补灾弥难的。虽说是蝇头小利,真正的蝇头小利,可谁也离不了,总能混碗稀饭吃。可是如今不同,大盘子大碗破了都一扔,谁还锔呀?这门手艺早就入土为安了。
郑开镰用一种埋怨的眼光看着父亲,父亲知道他要说什么,就解释说:“这手艺在他们小山村里还用得着。”
郑开镰笑了笑:“用得着什么?这么一个小伙子您就想让他用这个混饭吃?再说,就算他们的小山村用得着,还能用几年呀?您没见政府加速开发西部,帮助他们脱贫吗?”
郑万春也觉得理亏,说了实话:“你知道,这手艺是我们郑家三辈传下来的,丢了怪可惜的。”
郑开镰说:“可惜也不行,该丢的也得丢。您现在吸烟也用打火机了,怎么不用火镰呀?”
郑万春说:“他闲着也是闲着,总得学点儿什么呀?”
郑开镰又转头问那小伙子:“你真的需要学这门手艺吗?”
小伙子说:“当然了,不学这手艺谁管我饭吃?”
郑开镰疑惑了:“你学徒,师傅还管你饭?”
郑万春的脸红了。
郑开镰无可奈何地说:“爸爸,你可真会哄他玩儿。”
郑万春说有点儿挂不住脸了:“看见没有,我这也算是扶贫。”
郑开镰问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徐文山。”
“家是哪儿的?”
“湖北。”
“湖北?你原来干什么来的?”
“当小工,拣破烂,修马路,运啤酒,给人家搬家……什么都干。”
“你为什么不干点儿固定的职业?”
“我有什么路子能干固定的职业,我又没有一副漂亮的脸蛋儿?”
“你这样干能赚到钱吗?”
“够我自己活命就行。”
“你家里没有别人了?”
“原来有个女朋友……”
“女朋友呢?”
“不是给你当秘书去了吗?”
“谁?你说的是谁?”
“何小飞。”
“这……你一直在这儿等着她?”
“等她也没用,她现在见都不见我一面,我比一条赖皮狗还讨厌……”
郑开镰不说话了,他也实在是无话可说了。
当天晚上,他告诉父亲,新建的足球场里需要一个修理草坪的,让他出面介绍徐文山去。
父亲还有点儿犹豫,郑开镰说:“就这样吧,人还得靠自己活着,这个道理您得跟那小伙子讲一讲。”
郑万春不再说什么,他也不知道该跟那小伙子讲点儿什么。
二十五
在新建的办公楼里,村委会主任陈宝瑞也牛气起来,有了一间跟郑开镰一模一样的办公室,大客厅,皮沙发,老板台。现在,老板台后面的他并不那么神气,他得完成郑开镰交给他的任务,马上把第一批楼房的房产证拿下来。他打着电话,声声哀求着,令人感动:“潘主任,求求您了,就差您这个章了……潘主任……您看这事……我们第二期工程马上就要启动了……潘主任……您听我说……您别……别……”
很显然,对方那个潘主任不想听他啰嗦,把电话撂了。他气急败坏地扔下电话,背靠着老板椅,把两只穿着皮鞋的脚丫子搭在老板台上。这个动作,他肯定是跟那些毫无新意的电视剧里学来的。
这在这时候,郑开镰进来了。
陈宝瑞马上放下腿,站起身来。
郑开镰问:“宝瑞,那产权证的事怎么样了?”
陈宝瑞摇着头说:“比较不十分蛮好。”
郑开镰火了:“还比较不十分蛮好,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我就讨厌你这咬文嚼字的,初中念了4年都没毕业,还他妈的鸭子上粪堆臭拽。”
陈宝瑞委屈地说:“郑书记,我可是大专毕业,正经学中文的。”
郑开镰说:“别气得我肝疼了。谁不知道你那大专毕业证书是花钱买的。还学中文呢,说几句中国话还添好多骚干儿零碎儿。说正经的,那产权证还差什么手续?”
陈宝瑞说:“就差潘主任那个章了。”
郑开镰说:“不是把他们都喂到了吗?再从会计那儿拿钱,接着给我喂,撑死杂种操的……对了,他给你盖了章以后,出门你就骂他祖宗八代,可着嗓子骂,让他们整个衙门都听见……”
陈宝瑞为难地说:“喂是喂了,钱也没少给,可有的人比较不吃素呀。”
郑开镰问:“谁呀?还是那个潘主任吧?不吃素给他送两只‘鸡’去,专门找那得艾滋病的,找不到有艾滋病的也给他找得杨梅大疮的。”
陈宝瑞犹豫着:“这……不十分合适吧?”
郑开镰说:“有什么不合适的?你该怎么办怎么办?出了问题我兜着。”
陈宝瑞只好说:“那……我再跟他们通融通融。”
正在这时候,门开了,何小飞进来了。她告诉郑开镰,韩玉冰正在他的办公室等他呢。
郑开镰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他知道,一场他等待了许久的,不可避免的战斗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