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从建筑工地回来,郑开镰要到区政府去开会,他需要回家换一套衣服。院门虚掩着,屋门却紧闭着。里面似乎有动静,他掏出钥匙打开门,客厅里放着电视。从后面看,只见沙发上枕着一个大脑袋,长长的头发。这绝不是杜文丽的脑袋,她的脑袋没这么大;这也绝不是杜文丽的头发,杜文丽的头发没这么黑,没这么浓。谁呢?
他的开门声似乎把看电视的人惊动了,大脑袋长头发没有回头,却从沙发下面露出一个小脑袋长头发的人。这个脑袋是杜文丽的,他再熟悉不过了。
杜文丽刚才似乎是躺在沙发上的,身上的衣服都揉搓得皱皱巴巴的。不过,她躺在什么位置上便不得而知了。杜文丽的表情有些慌乱,脸有点儿红。她冲着郑开镰尴尬地“啊啊”了两声,便急忙把沙发上的那个大脑袋长头发拉起来,向郑开镰介绍说:“啊……这是李美梅的老师,他带来一些有关行为艺术的资料光盘,我们正看呢。”
郑开镰这才看清了那个大脑袋长头发是个男人,一个30多岁的所谓很艺术、很酷的男人。那该是李美梅这些新新人类崇拜的对象,难道杜文丽你一个40多岁的老娘们,国营大厂的人事科长也成了追星族了吗?这些念头只在郑开镰的脑畔上一闪,便一缕风似地刮散了。
大脑袋长头发也有些尴尬,隔着沙发就向郑开镰伸出了手:“您好,郑书记,我叫萧童,行为艺术家。”
郑开镰认出来了,这正是李美梅缠着要搭他的车的那个所谓行为艺术家。
郑开镰看着电视上那乱七八糟的画面,一大群赤身裸体的男人和女人正在一个行为艺术家的指挥下堆着“人体金字塔”,一个人体从“金字塔”上滚下来,再艰难地往上爬,爬上去又往下滚,滚下来又往上爬。宏观地看,这绝不像上帝造作的人体,倒像是魔鬼伪造的软体动物……郑开镰问萧童:“这就是你们艺术家的行为?”
萧童自我解嘲地说:“郑书记真幽默,这是行为艺术。”
郑开镰说:“不管是行为艺术,还是艺术家的行为,我还真欣赏不了,我还有事,你们看吧。”
就在这时候,李美梅回来了,她抱着一个大西瓜,累得气喘吁吁。不知道是大脑袋长头发还是小脑袋长头发把她打发出买瓜的。
李美梅夸张地叫着:“快来救命呀?你们就知道坐享其成呀?”
萧童忙从沙发后面跳出来,接过李美梅怀里的大西瓜。
李美梅见了郑开镰,急忙跑过来搂着他的脖子,鸡啄米似地亲了一下:“耶……我的好舅舅,您也在欣赏萧童老师的行为艺术呀?”
郑开镰躲避着李美梅:“我可没这水平,我回家来换件衣服,一会儿还要到区里开会呢。”
李美梅拉着他不放:“没水平也得看,越没水平越得学习,还有您的任务呢?”
郑开镰问:“有我什么任务?”
李美梅说:“为了支持北京申办2008年奥运会,萧童老师要搞一个超大型的行为艺术展览,主题是《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怎么样?”
郑开镰不禁说:“这不是《国歌》吗?”
李美梅说:“就是《国歌》呀,您看,又是申办奥运,又是爱国主义,这么好的艺术您支持不支持。”
郑开镰忙说:“支持,支持,当然要支持了。”
李美梅又做出了她那个习惯动作,她小小手心向上一翻,五个指头并在一起,一齐向后弯去,形成了一个瓜皮似的弧形。郑开镰看见这双弧形的小手就想笑,真要是把钱放在她的掌心里,肯定会滑落掉。这是一双露财的手,有多少钱都留不住。郑开镰从来没有说过她这双小手,只是心里暗笑。一个成熟的男人要是喜欢一个晚辈的女孩儿,那真是一种浸心透脾的愉悦和满足。
李美梅越来越撒娇:“看见了吧?MONEY,您要是支持就得给MONEY。”
郑开镰叫起来:“要多少钱?”
李美梅说:“10万,要不8万,或者5万……”
郑开镰笑了:“你看我值那么多钱吗?”
李美梅噘起了嘴:“又不是掏您自己的腰包,人家是可以给您做广告的。”
这时候,萧童接过李美梅的话茬说:“郑书记,我们搞这个活动得到了许多新闻单位的支持,到时候肯定要进行大力炒作的。我们可以给企业家冠名权,还可以宣传产品,也可以加入软广告……”
郑开镰心里一动:“这个活动你们准备组织多少人?”
萧童说:“参加演出的2008人,工作人员要100多人,各界来宾200多人,新闻记者200多人,大概总有2500多人吧。”
郑开镰又问:“你们准备在什么地方搞?”
萧童说:“我们准备租用工人体育场,还没有联系好。”
郑开镰说:“这样吧,你们就在这里搞,在桑泉村的绿色隔离带里搞。我们已经在那里建起了六个足球训练场,地面都已经做好了,马上就要铺草坪了。在这里又整齐又干净,还符合绿色奥运的要求。我不收你的钱,一分钱都不要,足球场让你白用。”
肖童激动起来:“郑书记,谢谢你,太谢谢了。”
郑开镰说:“你先别说谢,我也有要求,你们搞艺术展览,我们搞商品房展览,咱互相配合,两不耽误。我出场地,你出人;你利用地面,我利用空间。这是双赢,咱谁也别谢谁。”
萧童佩服地说:“郑书记,您真是一个精明的企业家。”
郑开镰说:“好了,就这么定了。”
说着郑开镰进屋换衣服,换完衣服又跟萧童打了个招呼才出门。无意中做成功一件事,他心里晴朗起来。刚才进屋里那一丝丝的不快,早被迎面的凉风吹得踪影皆无了……
二十三
何小飞回来了。
时间是无情的洗涤剂,不断地冲刷着更新着感情上的疤痕。尽管那疤痕是刻骨铭心的记忆,也禁不住这强力的冲洗。正当郑开镰要把何小飞的影子从心灵上释放出去的时候,何小飞却回来了。
何小飞离开他有一年半了。这一年半的时间里,桑泉村真可谓是翻天覆地。南街上耸立起八栋公寓楼,像八大金刚似地镇守着这天子脚下第一村。东街的破房烂屋也不见了踪影,代之而起的是整齐划一的绿色隔离带,像一道绿色的屏障守护着北京这座3000年的古城;西街的房屋也成了一片废墟,现在还看不出来这片废墟上会出现什么奇迹;只有北街还有少量的房屋,也大多人去屋空,做好了大兴土木的准备。
何小飞一进郑开镰的办公室,就像新新人类一样夸张地大叫起来:“哇塞……好酷哦……太前卫了……太豪华了……太腐败了……”
郑开镰说:“你这么一叫唤,我连枪毙的罪过都有了。”
何小飞说:“人家不是羡慕你吗?又没到检察院检举你。”
让何小飞大惊小怪的是桑泉村的办公楼。开始的时候,村委会办公室只是在过去一个小地主留下的几间砖房里。砖烂瓦裂,梁弯柱歪,连窗户门框都朽烂得关不上了。洪教授来了以后对郑开镰说,不行,你要干大事,要大发展,这门面很重要。你也在商场上摸爬滚打十几年了,难道连企业形象都不懂吗?要想改变桑泉村,先得改变你自己,改变你的形象,改变你的工作环境。怎么跟世界接轨?人家外商进了你的办公室,还以为进了难民营呢,谁会跟你合作,谁会给你投资?
郑开镰觉得洪教授说得很有道理,跟韩玉冰一商量,韩玉冰也非常支持。于是,在护城河边,紧靠着三环路的出口,建起了这办公小楼。位置好,正是在桑泉村的脸蛋儿上。
办公小楼是洪教授设计的,大门是民族式的牌楼,楼顶是中西结合的拱形,方方正正,庄严而有气势。可是外观上灰白相间的装饰和院子里果树名花,又让人觉得很亲切,很温和。这正是一个基层政权的形象:亲民、爱民、护民,又与民作主,为民争光。
郑开镰解释说:“小楼盖好以后,我说简单装修一下就行了,可是韩总不干,说买得起马就置得起鞍子。这不,好马好鞍都配起来了。我还真不习惯,总觉得这该是国务院的办公厅。”
何小飞说:“这感觉就对了,说不定朱镕基总理退休以后,下一届的国务院的总理就姓郑了。”
郑开镰吓唬她:“你可别瞎说,这可是犯忌的话。”
何小飞却满不在乎:“反正我说了也不算数,就算全民选举,你也只有一票,离你当总理还远着呢,先做梦吧。”
自打何小飞一进来,嘴没闲着,眼没闲着,脚也没闲着。她边转边看边评论,愣是把跟着他一起来的一个小伙子撂在门外给忘记了。还是郑开镰提醒了她,拉拉她的胳膊,朝外指了指。
何小飞急忙跑到门口,拉着那个小伙子说:“来来来,认识一下,这是我弟弟何小翔,飞翔的翔。”
郑开镰边向何小翔伸出手边说:“你们这姐俩真的飞翔起来了。”
何小翔有点儿瘦,或许是营养不良,或许是学习压力太大累的。却长得眉清目秀,唇方齿白,除了皮肤黑一些,一点儿也看不出是从穷山村里出来的人。只是他不像姐姐那么见过世面,见人腼腆,说话脸还红。他慌张地握住郑开镰的手,感激地说:“大叔,谢谢您……”
郑开镰说:“你谢我什么?你该谢谢你姐,该谢谢韩总。”
何小翔说:“大叔,我还得麻烦您……”
何小翔握住了郑开镰的手不懂得及时松开,何小飞啪地一下子打了过去,说:“别叫他大叔,叫大哥。”
何小翔红着脸说:“人家比咱大那么多,叫大哥合适吗?”
何小飞:“有什么不合适的,你以为他多大了,七老八十啦?什么眼光呀?姐就叫他大哥,你随着姐叫就行了。”
郑开镰听着何小飞斥责弟弟的话,心里很舒服。何小飞虽然离开了他,可毕竟还没有把他当外人。男女之间就是这样,尽管撕扯得鲜血淋淋,反目而去。一旦别后重逢,那些鲜血就立刻变成了粘合剂,不但能敷平旧日的创伤,还能把两颗受伤的心紧紧地粘合在一起。想到这些,郑开镰心里一阵冲动,眼睛都湿润了。
何小飞又成了这里的主人,打开冰箱,拿了一瓶矿泉水,拿开盖,递给何小翔,自己又拿出一瓶,还向郑开镰问了一句:“你要吗?”没等郑开镰回答,她又说,“你不要,你是喝茶的。”
郑开镰直到这会儿才放松下来,转身坐回到那宽大的老板台后面去了。
何小飞不干了:“你坐那儿干嘛呀,我们又不是来开会办公的,干嘛那么高高在上。”
郑开镰只好又站起身来:“你让我坐哪儿?”
何小飞拍拍自己坐的长沙发:“这么长时间不见了,也不跟我热火热火,真是无情无义。”
郑开镰紧挨着何小飞坐下来,关切地问:“你弟弟的户口迁过来了?”
何小飞说:“迁过来了,落在马驹桥镇了。马驹桥,你知道吗?”
郑开镰说:“知道,那怎么不知道?紧挨着亦庄开放区,很有名的京南古镇。”
何小飞说:“你得帮助我弟弟找个学校。”
郑开镰说:“就在马驹桥读书不行吗?我听说那所中学也不错呢。”
何小飞说:“不行,你得给我弟弟在北京找一个最好的学校,过去他在家乡的时候,我只要求他能考上大学就行。现在条件好了,我对他的要求也高了,必须考上名牌大学,还要考上最热门的专业,将来毕了业能找到最好的工作。我爸爸妈妈的后半生就靠着他了。”
郑开镰想了想,说:“也对,你这想法也对。这样吧,上李美梅那个学校怎么样?”
何小飞说:“当然好了……你别说,我替你说,你想告诉我那个学校的借读费很高,对不对?我不怕,我出得起。就算我出不起了,我可以跟韩总借,必要的时候还可以跟你借。”
郑开镰被感动了,从何小飞的身上,他看到了一种亲情的力量。或许,盲盲真的该有个小弟弟小妹妹,杜文丽的想法是对的。可是,想到杜文丽,想到双目失明的盲盲,他的心里又一阵绞痛。
何小飞问:“那个学校可以住宿是不是?我弟弟可以住在那里,让他闭门读书,什么也别管。借读费,书杂费,再加上住宿费,一年得花多少钱?”
郑开镰从自己的内痛从挣脱出来:“啊……是这样……钱嘛,你就别管了,就让他跟李美梅一起去读书吧,我就当又多了一个外甥……”
何小飞叫起来:“什么什么?你倒会占便宜,不行,跟你说过了,钱我有,不够再朝你们借。”
郑开镰站起身来:“行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你弟弟大老远来的,今天我请客,说吧,想去哪儿?”
何小飞说:“一路上,我弟弟总问我,什么叫麦当劳……”
郑开镰又开心地笑起来:“操,就麦当劳,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