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这是北京的狂欢节,是一个惊天动地的不眠之夜。差不多全城的人都跑上了街头,大声呼喊,高歌狂舞,还有喝酒。每一条街道上都是人,人流,人潮,人的海洋。汽车在人海中荡漾,全无了禁忌,所有的汽车喇叭都鸣叫起来,北京城要被欢乐撑炸了。
郑开镰让他的司机去接洪教授,自己却跟韩玉冰一起打了出租车。他们都不想自己开车,他想跟全市老百姓一起体验狂欢的滋味。他们上了车,司机正忘形地唱着国歌,神情非常庄重。他们上了车,司机一边唱着一边开车向前,根本不问他们去哪里。他们被一种神圣的气氛感染着,跟司机一起唱了起来。他们看到,司机的脸上挂着泪水,在通明的五颜六色的灯光下,挂在北京汉子脸上的泪珠特别动人。郑开镰和韩玉冰的热泪也滚落下来。
出租车一直拉着他们向前,他们还发现,出租车的里程表还没有打开,他想提醒司机,司机却又带头唱起来《今天是个好日子》。这真是一个可爱的司机,今天的一切都是可爱的。今天只有欢乐,没有忧愁;今天只有宽容,没有计较;今天只有成功,没有失败;今天只有友谊,没有陌生……
出租车一直把他们拉到了三里屯酒吧一条街。他们下车,给司机付费。司机说:“要什么钱,今天无论是谁,到哪儿我都白拉白送,乐吧,乐吧,今天咱们乐个够。”
三里屯酒吧一条街也成了狂欢的河流,你拥着我,我挤着你。你撞了我的头,我踩了你的脚,没有人说什么。谁也不认识谁,就拥抱,就拍打,就哈哈哈地狂笑。
一个中年汉子,看样子是外地的一个老板,他站在一家酒吧门前,见着人就问:“是北京人吗?快进去喝酒,我请客。”
郑开镰和韩玉冰觉得盛情难却,就进了这家酒吧。好不容易,他们才在最里面找到一个小台子,正好有三只凳子,他们各占一只,又给洪教授留了一只。侍者马上给他们端来了酒,两扎黑啤酒。侍者说:“您二位先喝着,想要点儿什么您告诉我,今儿人太多,照顾不过来您多包涵。”
郑开镰的司机打来电话,果然找不到洪教授。郑开镰命令司机继续找,什么时候找到都可以,他们可以在这儿等到天亮。
没到天亮,洪教授自投罗网,把电话打进了郑开镰的手机。巧的是,洪教授也在附近,他出来参加狂欢,回不去了。根本打不上出租车,他想让郑开镰派车接他一下。
郑开镰说:“还回去干什么?想睡觉睡得着吗?赶快过来。”
洪教授按照郑开镰告诉他的酒吧,很快就来了。来了以后,才发现韩玉冰也在这里。
洪教授很惊讶,韩玉冰却有点儿尴尬。
韩玉冰急忙起身跟洪教授握手:“洪教授,您好啊。”
洪教授开着玩笑说:“看来我们是冤家路窄了。”
郑开镰急忙说:“别说这扫兴的话,今天的路可不窄,条条大路通北京。”
韩玉冰感叹地说:“八年了……”
洪教授依然是不温不火:“是啊,八年前,你承包黄河大厦,让我悄悄修改了图纸……结果,你赚了300万,我蹲了3 年大牢。”
韩玉冰没想到洪教授一上来就当着郑开镰的面跟她算旧账,也不客气地说:“当时您也拿了我们3万块钱的好处费。”
洪教授苦笑了一下:“那3万块钱都扔给医院了。我老婆肚子里的瘤子算拿出来了,可命没保住。”
韩玉冰力图在缓和他们的关系,关切地说:“洪教授,我一直在打听您。”
洪教授有点儿刻薄了:“还让我修改图纸?”
韩玉冰也不好惹:“您不是已经这样做了吗?”
从洪教授和韩玉冰的简单对话里,郑开镰似乎明白了一点儿他们之间的复杂关系。以前,他认识洪教授,接受了洪教授的设计方案,他只觉得洪教授很有气魄,很感激他。没想到,他和韩玉冰之间还有纠缠不清的东西。那么,这个设计图里会不会还有些别什么呢?想到这里,郑开镰说:“我看这样吧,大家恐怕都有点儿饿了,咱们找个地方吃点儿什么,边吃边谈怎么样?”
韩玉冰说:“恐怕是鸿门宴吧?”
郑开镰看了洪教授说:“就算是吧。”
韩玉冰说:“看来我只好跳河一闭眼了。”
郑开镰诚恳地说:“说实在话,我一直盼望着北京申奥成功。伸奥成功了,我们这肯定是一个双赢的方案,你一定会接受的。”
韩玉冰说:“你别没良心,你以为我接受你的方案光是为了赚钱吗?”
这句话只有郑开镰懂得,当着洪教授的面,他不好说什么,只是给韩玉冰一个温柔而感激的目光……
二十九
奥运冲击波强烈震撼着中国,震撼着北京,波及到每一个角落。护城河上,跳动着两个正在发狂的年轻人。
长头发大脑袋的萧童面对着初升的太阳,朗诵般地抒发着激情:“太好了,伟大的灵感……萧童啊萧童,你这个王八蛋,你怎这么聪明啊……伟大的灵感,伟大的王八蛋,伟大的萧童……”
萧童手舞足蹈,得意忘形,拉着李美梅疯话连篇:“灵感,像一道通天贯地闪电,哗啦一下子在我的眼前亮了起来……我紧紧地抓住了它,像抓住了上帝的手,不,像抓住了我梦中情人的手……那一刹那,我的整个灵魂都震颤起来……这就是马斯洛心理学所说的顶峰体验……美梅,你有过顶峰体验吗?”
李美梅像中了邪似地配合着萧童的疯狂,也装作有着足够艺术细胞的样子,朗诵般地说:“哇塞——太棒了,太壮观了,太美妙了!想想看,在这碧波荡漾的绿色隔离带里,在新修建的足球场上,2008位青年男女,彻底脱掉束缚人类天性的服装,展现出美丽而健康的胴体,然后,用他们的血肉之躯,修筑一道牢不可摧的长城……这真是奇迹,是人类的第九大奇迹……”
萧童突然冷静下来:“美梅,咱还不能盲目乐观。这个行为艺术展,我们经过了一年的策划,一年的筹备,马上就要隆重地推出了,可是……现在我们面临的困难仍然很多……”
李美梅立刻表态:“你放心,为了你的行为艺术,我将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萧童问:“你不怕?”
李美眉说:“有什么可怕的?不就是脱衣服吗?要不,我先脱给你看看?”
萧童急忙制止:“别别,你姥爷在那边呢……”
护城河大堤下面,已经到了足球场工作的徐文山走过来,他穿着工作服,仪表堂堂,精神抖擞。大老远地就跟郑万春打着招呼:“师父,您早啊。”
郑万春听到徐文山喊他师父就有点儿脸红:“我跟你说多少回了,你别再叫我师父了。我那锔盆锔碗的金刚钻都被民俗展览馆收走了。”
徐文山却挺重感情地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
郑万春觉得他还算有良心,便打听他在足球场的工作情况。
徐文山知足地说:“挺好的,一个月800块钱工资,还有小费。对了,盲盲,这是一个会唱歌的阿童木,一个日本朋友送给我的。给……”
郑盲盲接过徐文山送给她的礼物,很高兴。
郑万春见了,又嘱咐他说,你在足球场工作,接触外国人多,可不能随便收人家的礼物。
徐文山说:“董事长说,一些不值钱的小礼物是可以收的。”
郑万春听到董事长这个词很陌生,就问谁是董事长。
徐文山说:“是韩总韩玉冰女士,最近才公布的。”徐文山说着,跟郑万春告别,“师父,我得走了,该上班了。”
郑盲盲说:“文山哥哥,爷爷不是说不让你再叫他师父了吗?”
徐文山有点儿为难了:“那……那我叫什么呀?”
郑盲盲说:“你跟我一起叫爷爷好吗?我不是叫你哥哥吗?”
徐文山马上改口:“爷爷……那……我走了。”
郑盲盲听到徐文山的脚步远去了,便问爷爷:“文山哥哥是不是挺酷的?”
郑万春说:“人在衣裳马在鞍,这么一捣饰,还挺洋气。”
郑盲盲说:“文山哥哥本来就是个小帅哥嘛。”
郑万春说:“你又看不见,你怎么知道他帅不帅?”
郑盲盲说:“是美梅姐告诉我的。”
接下来郑万春见到的就不那么美妙了,娇娇推着一只轮椅过来,轮椅上坐着蔫头搭脑却还满不服气的冯六代。冯六代见到郑万春,吃力地扬起右胳膊跟他打招呼。
洪教授抢先说:“六哥,几天不见,怎么改弹弦子了?”
冯六代呜呜噜噜地说:“不碍事,就是左半边有点儿麻,男左女右嘛,身上别的零件都好使。”
洪教授好心地逗着趣:“好使您也得悠着点儿,命要紧。那玩艺儿是盐坛子,不是蜜罐子,就算是蜜,吃多也齁人。”
郑万春也凑上来说:“六代,不是哥哥说你,洪教授的话对,命要紧。现在我再问问你,什么最亲,什么最可靠,什么最有用?”
冯六代固执地说:“我还是得说钱,没钱,我早就到河边听蛐蛐叫了。”
郑万春说:“你再有钱,两腿一蹬,除了两把指甲,你还能带走什么?”
冯六代说:“我呀,立了遗嘱了,将来,我的房子,我的钱,都给娇娇……那帮冤家孽障,谁也甭打我的主意……”
郑万春还想再说什么,洪教授制止住了他。郑万春想了想也是,人各有志,各有各的活法,瞎操那心干什么?于是,他领着盲盲朝绿色隔离带的小树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