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2001年7月13日，这一天很热。地球越变越暖，这是不争的事实，北京表现得最明显。郑开镰没有吃晚饭，天气热，一点儿胃口也没有。陈宝瑞带着100名青年到人民大会堂去了，在那里待命，做两种准备。2008年的奥运会申办成功，这些人就跑到天安门广场载歌载舞地庆祝，要是没有拿下来，就躲在里面看电影。区里本来要求让党支部书记带队去的，郑开镰知道陈宝瑞爱出风头，爱抢镜头，爱在大喇叭里瞎咋唬，就把这美差给了他，他自然很高兴。

郑开镰跟此时此刻的绝大多数中国人一样，瞪着两只眼睛看电视，把心尖都挂在了莫斯科的会场上。不过，他没在家里看，而是一个人躲在办公室里看。他本来是想回家的，又有两个多星期没有给杜文丽交“公粮”了。可是下班时候他突然接到何小飞的电话，说韩玉冰从加拿大回来了，今天晚上要到桑泉村来。

郑开镰想到韩玉冰，就像想到要上手术台一样。心里又害怕，又紧张，又逃避不掉，又充满希望。谁让你自己心里有病呢，谁让手术刀在韩玉冰手里呢？

韩玉冰是自己来的，谢天谢地，她没带何小飞。自从她把何小飞挖走以后，何小飞就成了她的私有物，不到非常必要的时候，她是绝不会让何小飞跟郑开镰见面的。怕他们旧情复燃，她的防火意识很强。很显然她不是刚下飞机，她的晚装穿得很讲究，妆也化得很随意，新浴后的清新在郑开镰的办公室里弥漫着，顿时让郑开镰有了一种飘飘欲仙之感。

韩玉冰从手包里拿出一个精制的小盒子，郑开镰看了看上面的说明图，才知道这是一把电动牙刷。很时髦，这个女人自己很会时髦，也很会给男人送时髦的礼物。她会后悔的，郑开镰想。

“好好刷刷你的臭嘴，别整天价总说脏话。”

韩玉冰不但会笑了，而且会开玩笑了，难得。

郑开镰说：“这人呀，越来越懒得没边了，连刷牙也要电动，有没有喂饭的机器？”

韩玉冰直露地说：“你要是花钱，我就给你当那个机器。”

郑开镰急忙挥手：“别别，我还没瘫在床上呢，你先别咒我。”

韩玉冰习惯地指挥着：“把电视关小点儿，我说的说话怎么需要这么大声呢？”

郑开镰说：“我这儿正收看莫斯科的实况转播呢。”

韩玉冰问：“你们北京有没有戏呀？”

郑开镰说：“我看有七分的把握。”

韩玉冰说：“那么自信，加拿大也说自己的把握很大。”

郑开镰说：“我猜你就是为这事回来的，这奥运要是申办下来，将给北京带来巨大的商机，你肯定要改变投资策略的。”

韩玉冰警惕地说：“你是不是一直在算计我？”

郑开镰说：“我敢吗？你那么精，我算计得过你？”

韩玉冰笑了笑，很含蓄：“房产证办好了没有？”

郑开镰轻松地说：“没问题，就差潘主任一个章了。”

韩玉冰说：“赶快把房产证办好，我准备把何小飞调回来专门负责这八栋楼的销售工作，我可有言在先，你可不许再跟她打连连儿，她可是我的雇员，兔子不吃窝边草对不对？”

郑开镰胡乱地点着头，转移话题说：“咱的二期工程也要赶紧上马，你的资金最好快点儿到位。”

韩玉冰说：“我不是又打过来8000万吗？”

郑开镰说：“恐怕不够。”

韩玉冰叫起来：“8000万还不够？你想要多少？”

郑开镰说：“我计算了一下，至少要两个亿。”

韩玉冰瞪大了眼睛：“两个亿？你想吃了我呀？”

郑开镰稳定了一下情绪，突然从老板台下面拿出一卷图纸，在宽大的台面上展开：“韩总，你看，这是一张二期工程的规划图，咱们一块儿看看。”

韩玉冰无奈地凑上前来。

郑开镰越发做出一副精神饱满、理直气壮地样子说：“来，韩总，听我给你讲一讲这宏伟的蓝图……您看……哦，你反对说您，那你看……”

韩玉冰扑哧笑了，不知为什么，韩玉冰今天的心境特别好。

郑开镰用粗大的指头戳点着图纸，接着说：“你看，韩总，这是咱第二期工程的设计图：一条桑泉河，一条绿色隔离带，把桑泉村一分为四。这西北边，是住宅区，就是现在咱盖的公寓楼和村民住宅楼，跟护城河对岸的居民小区连成了一体；这东北边，是绿色产业区，咱要在那里建6个足球场，一个高尔夫球场，一个体育训练馆，一个休闲娱乐中心，还有相应的配套设施；这西南边，是别墅区，有欧式小楼，美式小楼，日式小楼，还有老北京的四合院；这东南边，是民俗旅游区，有民俗博物馆，漕运展览馆，乡野游乐园，还要保留两个高水平的蔬菜大棚，仿建一批农家小院，包括鸡窝鸭窝狗窝，猪圈羊圈鹿圈，牛棚马棚驴棚，油坊粉坊磨坊，还有碾子水井轳辘把，粮仓米囤柴禾垛……怎么样？”

韩玉冰的嘴角上挂着嘲笑：“很好，很动听，像个美丽的梦想。”

郑开镰急忙说：“对对，你说得太对了，我正想跟你商量，把桑泉花园改成梦想花园呢。”

韩玉冰问：“不是桑泉公寓吗？”

郑开镰肯定地说：“桑泉花园。”

韩玉冰不耐烦了：“花园就花园吧，反正是你的花园不是我的花园。”

郑开镰说：“韩总，你听我说……咱这桑泉花园或者叫梦想花园得天独厚，西临现代城小区，东接通州新城，北靠长安街延长线，南倚通惠河水运。可以说这是一条水上黄金旅游线，您乘船从颐和园出发，经过昆明湖、玉渊潭，绕过北海后海时刹海，往南过陶然亭，往东穿龙潭湖，进入通惠河，就到了咱们桑泉花园。再往东就直达大运河的端头通州城了……”

韩玉冰不以为然：“你这梦越做越美了。”

郑开镰得寸进尺：“还有……”

韩玉冰终于沉不住气了：“别还有了……这是当初咱谈判时的设计图吗？”

郑开镰讨好地笑着：“啊……我做了一点儿小小的修改。”

韩玉冰火了：“小小的修改？我已经投进了两个8000万，现在你又让我投两个亿，你是在跟我合作，还是在绑我的票？”

郑开镰极力熄着韩玉冰的火气：“别说得那么吓人，你投得多，不是还赚得多吗？”

韩玉冰问：“是你赚得多，还是我赚得多？”

郑开镰：“这是一个双赢的方案。”

“双赢？我问你，在你这所谓的桑泉花园里，建筑的容积率是多少？”

“八点六。”

“原来咱开发桑泉公寓时的容积率是多少？”

“二点三。”

“你把我的建筑面积压缩了将近四倍，我还拿什么赚钱？”

“刚才我说了，你除了在房地产上赚钱，还有绿色产业、民俗旅游村、体育娱乐中心……我说过，咱们的合作将是长期的。”

“我是个商人，我来桑泉村投资，就是为了赚钱。钱赚得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郑开镰口气要强硬起来：“你赚了钱，可以一拍屁股就走，可我呢？我得为全村2000多口人找条活路。房扒了，地没了，以后靠什么生存？你不能让大伙儿住进楼房就把脖子吊起来吧？”

韩玉冰并不买他的帐：“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郑开镰的火越来越大：“怎么与你无关？你不要急功近利，搞短期行为嘛。”

韩玉冰已经忍无可忍了：“郑开镰，你把我当傻屄啦？胡弄秃丫头上轿子是不是？告诉你，我是在商海里上过刀山、滚过板钉、跳过油锅的。你今儿个就是把桑泉村说成是天堂我也不干！谁愿意当那冤大头谁当，我不上你的当。”

郑开镰寸步不让：“那你想怎么办？”

韩玉冰说：“咱这第一期工程不是完了吗？不是盖起8栋住宅楼了吗？赶紧把它卖出去，结完账我走人。”

郑开镰说：“这8栋楼你不能卖了。”

“为什么？”

“已经搬进人住了。”

郑开镰说的是实话，为了实现他二期工程的计划，他巧妙地把工期提前了一个月，趁着韩玉冰还没有回来，他就迫不及待地把8栋楼房给分给了桑泉村的居民，并且限期搬进了楼房。要不，怎么会害得冯六代用不惯坐坑，害得父亲到小树林方便呢？

韩玉冰傻了，她没想到郑开镰会使出这么狠毒的一招儿。

郑开镰解释说：“我不让村民搬进新楼，能扒旧村吗？不扒旧村，能启动第二期工程吗？”

韩玉冰质问着：“咱不是说好了，第一批楼房盖好先推向市场，收回资金再滚动开发吗？”

郑开镰只好认帐：“对不起，是我违反了合同。”

韩玉冰一句话没说，拎起包就走。

郑开镰叫住了她：“韩总，你先别走。你是不是想到法庭上见？我得先提醒你一下，这种合同纠纷，到法庭上能有什么结果？就算是判你胜诉，这600多户，2000多口人，能从楼里搬出来吗？就算能搬，你让他们往哪儿搬？原来的旧房子早就成了一片废墟了……这你看见了吧？”

韩玉冰完全明白了，郑开镰是做好了一切准备的。她的脸色由红到青，两眼冒火，怒不可遏：“郑开镰，你这个流氓……你这是成心耍我，拴好了套儿让我钻，挖好了坑让我跳，我……我怎么竟上了你的当呢？我玩了半辈子的鹰，愣是让鹰鵮瞎了眼，我现在算是看清了你……怪不得你老婆骂你是农民呢，你就是农民中的败类，流氓、无赖、痞子、混混儿……”

郑开镰反而越发和颜悦色：“韩总，你别生气，你冷静地想想，这桑泉花园是个很好的项目……”

韩玉冰被气疯了，她一下子扑向老板台，张牙舞爪地抓起那张设计图，狂暴地撕扯着：“桑泉花园，桑泉花园，让你的桑泉花园见鬼去吧……”

郑开镰也急了，扑上前跟韩玉冰争抢着。

韩玉冰一边躲避着郑开镰，一边举起设计图撕扯着。

郑开镰一把抱住了她，把她的两两胳膊紧紧地箍在自己的怀里。

韩玉冰使劲挣扎着、推搡着，郑开镰把韩玉冰越抱越紧。

韩玉冰叫嚷着：“混蛋，你放开我！”

郑开镰不说话，不松手。两个人的身子紧紧地贴在一起，脸也紧紧地贴在一起。韩玉冰扔下图纸，腾出两只手，向郑开镰没头带脸地捶打着。郑开镰躲避着韩玉冰的拳头，就是不把她放开。

韩玉冰哭喊着，叫骂着：“混蛋，流氓……你放开我……”

突然，一阵欢呼声从外面传来，紧接着，烟花满天，鞭炮齐鸣，全城的汽车喇叭都狂叫起来。紧紧抱着一起的郑开镰和韩玉冰，一齐把头扭向电视，电视画面上出现了中华世纪坛和天安门广场的狂欢……

成功了！北京申办奥运成功了！

郑开镰猛地将怀里的韩玉冰抱起来，在办公室室里转起了圈儿，边转边叫喊着：“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

韩玉冰连自己都不明白，她的情绪是怎么从极度的气愤转向极度的激动的。她紧紧搂着郑开镰的脖子，跟郑开镰一起叫喊着：“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

他们搂抱着一起转着、喊着，扑倒在沙发上。扑倒在沙发上的他们依然没有分开，而是搂得更紧了。他们的脸贴在一起，泪水流在一起，两颗心终于跳在了一起……叫喊声越来越小了，他们狂热地亲吻着，越吻越深入，似乎要一直吻到2008年……

二十七

不知道过了多久，连他们自己也记不清了，他们到底是怎样地抱在了一起，又怎样狂热地亲吻起来，最后他们又是怎样从外面的沙发上挪到了卧室的床上的。他们只记得疯狂，是有生以来从未体验过的疯狂。女人四十如虎，男人五十是精品。他们果真创造了一次如狼似虎的精品男女。

郑开镰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韩玉冰问：“你笑什么？疯了。”

郑开镰说：“疯了，是疯了，我们都疯了。”

韩玉冰自我解嘲地说：“荒唐，真他妈荒唐……”

郑开镰说：“不，不荒唐。”

韩玉冰说：“还不荒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郑开镰已经从床上爬起来，他把被韩玉冰撕破的图纸拿进来，小心地整理着：“一个伟人说过，男人和女人的战争，无论从什么地方开始，总要在床上结束。”

    韩玉冰穿着衣服，漫不经心地问：“这是哪个伟人说的？”

    郑开镰说：“想不起来了，就算是我说的吧。”

    韩玉冰撇了撇嘴：“臭不要脸，你也配称为伟人？”

郑开镰说：“你以为只有那些装模作样的家伙才配称伟人吗？”

韩玉冰突然看见了郑开镰手里的图纸，心里一动，急忙扑过来。

郑开镰以为韩玉冰又要撕扯，忙举着图纸躲避着。

韩玉冰说：“等等，你等等……告诉我，这图是谁设计的？”

郑开镰困惑地看着韩玉冰。

韩玉冰突然说：“我要见他……”

郑开镰问：“见谁？”

    韩玉冰说：“设计这张图的人。”

    郑开镰问：“你认识他？”

    韩玉冰说：“是不是洪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