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没有什么可以瞒得过韩玉冰的眼睛。对于一个从商场上和情场上摸爬滚打过来的女人来说，郑开镰与何小飞故作镇静的掩饰，只不过是少男少女的掩口遮羞而已。尽管何小飞去给她开门的时候，郑开镰已经老练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尽管郑开镰见到她立刻热情洋溢地起身跟她握手，并嘻嘻哈哈地开着不俗不雅的玩笑。但是这些表演都不能灭迹，韩玉冰就像一个有特异功能的女巫一样捕捉到了刚才发生在这里的每一个细节。相反的，韩玉冰的雍容大度，冷面朝天倒让郑开镰与何小飞自以为天衣无缝。

令郑开镰稍有不快的是，韩玉冰每次来，都要把何小飞打发走。这是她的风格，凡事都一对一地进行。同样她也不允许自己的秘书阿酷参与他们的谈判，就连一起用餐的时候她也把阿酷打发到别的餐桌上。看来，她是个独断专行的人。何小飞也知趣，她礼节性地给韩玉冰端上茶，便借故出去了。

没想到，韩玉冰冷冷地开了个玩笑：“郑书记，你的眼光不错呀。”

郑开镰打了个愣儿，立刻明白了什么意思，似乎连脑子也没有过，脱口说了句连他都觉得很不得体的话：“你开玩笑也不笑吗？”

郑开镰是通过李齐翔区长认识韩玉冰的，接触半年多了，从来没有见到这女人笑过，连吝啬的微笑都没有。她怀疑韩玉冰天生就不会笑。笑是属于女人的专利，也是女人的武器。一个不会笑的女人无论如何是令人恐惧的，更何况韩玉冰又是一副天生丽质。近四十岁的人了，脸蛋儿还像婴儿般的鲜嫩光洁。明眸皓齿，青丝云鬓，身材挺拔，气质高贵，这对男人特别是成功的男人都蒸发着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遗憾的是，她为什么不会笑呢？这冷冷的面容像厚厚地盔甲一样牢牢地包裹着她，给人一种威严不可侵犯的力量。这确实是一种力量，一种吸引力和离心力的奇妙组合。男人迷恋她，又畏惧她。男人想逃脱她，又被她的吸引力牢牢地抓住。欲远不得，欲近不得，就像月亮对于地球，总在同一个轨道上围绕着她做匀速运动。

韩玉冰看了看郑开镰：“你们在背后叫我什么？”

郑开镰犹豫了一下，坦白地说：“冷美人……不过我得声明，这外号不是我给你取的。”

韩玉冰依然冷冷地说：“没关系，我不在乎。”

郑开镰的胆子越发大起来：“您真的不会笑吗？”

韩玉冰沉着脸问：“你对这很感兴趣吗？”

郑开镰心虚了：“不……不……我只是……只是好奇。”

韩玉冰说：“知道我现在对什么感兴趣吗？”

郑开镰马上收敛起了锋芒：“您说，我听着呢。”

韩玉冰说：“我想问你，我们到底能不能如期开工？”

郑开镰立刻表态：“没问题，只要您的资金能如期到位。”

韩玉冰说：“你现在遇到的麻烦不小，如果后悔还来得及。”

郑开镰急了：“韩总，请您相信，我既然在合同上签了字，那就是生死令。天塌下来，我郑开镰两个肩膀扛起来，绝不能碰着您半点儿油皮。”

韩玉冰两个嘴角微微向上翘了翘，算是笑了吧？

十二

韩玉冰说话算数，前期投入的八千万资金果然如期打进了桑泉村的账户上，财大气粗，又恪守信用，这女人难得。人家说到做到，咱也不能含糊。下一步就要正式开工，开工先要拆迁，先从冯六代居住的南街开始。牵扯的户不算多，七八十户，二百多口人，可是那里是条老街。住在老街上的人都是土著，都是敢跟土匪拍胸脯，敢拿皇上开涮的刁民。而且，南街上家家是房东，处处私搭乱建，人人不是省油的灯。拆迁要从南街开始，无异于与虎谋皮。与虎谋皮这个词他还是跟何小飞学的，这个小丫头还真有点儿学问，也浪得有味道。可惜那天让韩玉冰扰了他们的好事。要不就完成了男女间的第一步。有了第一步就好往下面发展了。他妈的以后竟然没有机会了，忙得六亲不认了。郑开镰想。

郑开镰在想这件事的时候是躺在自家的卧室里，这些天急火攻心，连续熬夜，又陪酒过度，他终于病倒了，发起了高烧。虽说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可也把一个六尺高的彪形大汉折磨的双目塌陷，脸色焦黄。杜文丽上班了，外甥女李美梅和女儿郑盲盲负责照顾他。床头上放着药，药旁边放着白开水。他的高烧开始退了，身子却还软得像面条儿。身子软脑子也支愣不起来，想事情都坚持不下来。这时候他才明白了病的厉害，疾胜矢疾……这句文得不能再文的话是韩玉冰发明出来的。确实是发明，以前没有人说过。那次在大富豪用餐，席上有一个附庸风雅的台商，说古龙临死的时候留下了一个“绝对儿”，谁要是对上来能领3万美元的奖金。韩玉冰问什么绝对儿，台商说“冰比水冰”，这实在是个绝对儿。古龙是1985年去世的，海内外的华人绞尽脑汁，至今……台商正述说着这个对儿如何绝，韩玉冰却一语惊四座：我对上来了——疾胜矢疾……

韩玉冰真他妈的天才，何小飞跟她比起来，只能算是小聪明了。比较这两个娘们干什么？闲着没事干了？想想拆迁的事情怎么办？可是一想到拆迁，他的脑子就咣当起来，像一团似冻非冻的果冻。窗外面，李美梅正在跟郑盲盲聊得热火朝天，两个少女的谈话声像浓浓的困意一样将他的神智笼罩起来……

“买什么乳罩呀，你知道现在‘四大土’是什么吗？你听我告诉你：BP机带链儿，手机带套儿，男人穿背心，女人戴乳罩……”

“女人不是都得戴乳罩吗？”

“新新人类就不戴。”

“什么是新新人类呀？”

“我是，你是，咱70年代、80年代出生的人都是。”

“可我还是不明白，新新人类到底什么样呀？”

“听我告诉你，脚穿松糕鞋，腰背双肩挎，耳戴随身听，染成金丝发；还有，穿衣服要三露，上面露胸，下面露大腿，中间露肚脐……特别是露出肚脐是最要紧的，肚脐是人类的第三只眼。我们新新人类要用第三只眼睛看世界……”

“可我连一只眼睛也没有。”

“盲盲，你别悲观，虽说你是个残疾人，可也不能落在时代的后面，你也得加入我们的新新人类。还有盲盲，新新人类崇尚自由，无拘无束。和男朋友走在大街上的时候，要旁若无人，搂着脖子，像小鸟一样互相喂食，特别浪漫……”

“可我没有男朋友。”

“你会有的，一定会有的。再有，新新人类又是追星族，要有自己崇拜的偶像，你崇拜谁呀？”

“我崇拜海伦·凯乐。”

“海伦·凯乐是谁？”

“美国的一个盲人女作家，非常了不起。”

    “得了得了，这年头谁还崇拜作家呀？傻不傻呀？”

    “那我该崇拜谁呀？”

    “我们该崇拜大牌的歌星影星球星，像周润发、刘德华、约翰逊、麦当娜、马拉多纳……还有萧童。”

    “萧童是谁？”

    “萧童是一位行为艺术家，我正在帮助他搞一个大型的行为艺术展览。”

    “你在帮助他？帮助你的崇拜偶像？你真了不起。”

    “每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站着一个伟大的女性。”

    “啊？你要嫁给他？”

    “这年头谁还谈婚论嫁呀？俗不俗呀？”

    “那……那……那你怎么帮助他呀？”

    “我正在给他到处拉赞助，这需要一笔钱，一大笔钱。盲盲，你也参加吧。”

    “我可没有钱。”

    “不需要你出钱。”

    “那我能干什么？”

    “为行为艺术献身……”

    “献身？怎么献身？”

    “为了北京申办2008年的奥运会，他搞的这个行为艺术叫作《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需要2008个人勇敢地参与，这也是向传统势力的一次有力的挑战……”

郑开镰躺在病榻上，听着一个新新人类向另一个新新人类的启蒙，又昏昏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