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郑开镰没有想到的是父亲对他是这样的不支持、不理解、不帮忙。父子俩就在这护城河边发生了他接任以来的第一次争执。他后悔事先没有将这件事及时地跟父亲沟通,这也不能怨他,父亲在他上任以后反复地向他声明自己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大略方针。好几次他有事想征求一下父亲的意见,都被父亲挥手拒绝了,他不想听,更不想表态。可是这一次,父亲表态了,而且态度非常明朗:“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了,没有别的办法,你只好废除你那个‘卖国条约’。”
父亲也把他跟韩玉冰的合同称作“卖国条约”,可见父亲并不是如他自己所说的退得干干净净。他的耳朵眼睛都很灵敏,他知道的情况并不少,只不过竭力想做出一副超然物外的姿态,给谁看呢?给别人,还是给自己?
郑开镰郑重地说:“爸爸,与韩总的合同不能废除,我们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一个合作伙伴……”
郑万春更加严肃地问:“你跟我说实话,那个姓韩的女人给了你多少好处?”
郑开镰有点儿气愤,但又不能跟父亲发火,忍住性子说:“爸爸,您知道,我不缺钱。”
“我知道你有钱,可这不是理由。越有钱的人越爱钱,越有钱的人越嫌钱少,这种人我见多了。”
“这么说您是信不过我?”
“我信得过你信不过你没用,得让老百姓相信你,得让上级领导相信你。”
“我需要时间,这得给我时间。”
“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跟那个姓韩的女人合作,为什么非要签定那么一个吃亏的合同?”
“吃亏不吃亏也得看最后的结果,我现在跟您解释不清,跟谁都解释不清。我只有先干起来再说,到时候桑泉村的老百姓会理解我的,会为我叫好的。”
郑万春的语气缓和下来:“你为什么非要搞这旧村改造呢?你就不能先干点儿别的事情吗?先给老百姓一点儿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惠,干点儿让老百姓相信你、拥护你的事不行吗?”
郑开镰却激动了:“爸爸,实话告诉你说吧,我所以要接任您这个党支部书记,就是想要改造桑泉村。要不是为了干这件事,我绝对不会接这个书记。”
郑万春更加苦口婆心:“开镰,我知道你是一个想干大事的人,可是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改造桑泉村应该,为了申办奥运,市政府规划的绿色隔离带已经把咱桑泉村占了,桑泉村不改也不行了,这我都知道。可是我们得因地制宜、量力而为,能不能把标准降低一点儿呢?我看有些地方盖起的排子房也不错……”
郑开镰很不礼貌地打断了父亲的话:“不行,要搞就要高标准,要跟河那边一个样,甚至要超过河那边!”
跟河那边一个样,超过河那边这句话,郑开镰说出以后自己竟激动得嘴唇发抖了。
多少年了,跟河那边一个样,超过河那边,成了郑开镰全部的人生梦想和神圣的奋斗目标。从他开始阅读社会这部鸿篇巨制的第一页开始,他就把忿忿不平的目光盯准了河那边。这条小小的护城河,只有几丈宽,挽起裤腿就可以趟过去。可是在他的眼里,那却是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是两个世界泾渭鲜明的分界线。河那边算城里,河这边算郊区;河那边是居民,河这边是农民;河那边的人端铁饭碗、挣工资;河这边的人端泥饭碗、挣工分;河那边吃白米白面,河这边吃带皮的粗粮;河那边住高楼,河这边住茅草屋;河那边的男人穿制服、女人穿裙子,河这边的男人光膀子、女人穿大裆裤;河那边的人高贵,河这边的人低贱……河那边的人瞧不起河这边的人,河这边的人羡慕和嫉恨河那边的人。而河这边的人要想跨越这条几丈宽的护城河,成为河那边的人,比到大使馆申请签证、到美国拿个绿卡还难。后者还有希望,还可以等待。而前者简直就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这条小小的护城河,使他懂得了不平等,使他懂得了屈辱和发奋。为了获得河这边人的平等权利,他跟自己并不爱的杜文丽结了婚。杜文丽当年在山西插队,为了曲线回京才嫁给他的。他知道杜文丽在利用他,他知道杜文丽把他当成了回京的跳板,他还是毅然娶了杜文丽。在婚姻关系上,他毕竟跨越了护城河,使河两边拉了平。为了争取河这边人的尊严,后来他拼命地挣钱,使自己的生活水平远远地超过了河那边的人。可是,他没有想到,河那边的人还是瞧不起他,用杜文丽的话说,他还是个农民,挣多少钱也是个农民。为什么,就因为那条小小的护城河还在,就因为护城河划出了两片截然不同的天地……
现在机会来了,机会公平地落在了他的头上,他将肩负起改变河这边的历史重任,他怎么能放弃这个机会呢?为了这一天,他等得头发都白了;为了这个千秋大业,他什么都舍得丢弃,舍得牺牲,签署个“卖国条约”又算什么?
可是,父亲却不懂得他的心,这让他很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