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从家门出来到村委会,只经过一街两巷,郑万春却像是穿过了一片泥泞恶臭的沼泽地,进了办公室,身上的腥臭还挥之不去。这样的地方还有法呆吗?这样的村子还有法要吗?眼看着四邻八乡的村庄都在轰轰烈烈地搞旧村改造,桑泉村却依然如旧,他的心里也起急冒火。可是光急光火有什么用,搞旧村改造得要钱,钱从哪儿来?还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或者说主要不是钱的问题。村子脏、乱、差,家里现代化,老百姓的日子却过得非常滋润,身不动膀不摇,随便搭两间狗窝都能出租赚钱。改了旧村子,就等于断了老百姓的财路,比挖他们的祖坟还厉害,能不跟你玩命吗?
镇党委书记李齐翔已经在村委会等他了。李齐翔30多岁,长得非常帅气,一点儿也不像个党的领导者,倒像是个令当代少男少女崇拜的大腕明星。但是郑万春总觉得,这个年轻人身上蕴藏着一种巨大的能量,是一种干大事业当大人物的能量。他不会算命看相,却看出了李齐翔的非凡。因此,当李齐翔刚调到这个镇任党委书记的时候,不少像他一样资深的党支部书记都不以为然,甚至鄙视怀疑,郑万春却对他尊重有加。其实,对于李齐翔的身世背景,郑万春一点儿也不了解。他不需要了解,他相信自己本能的感觉和大半生的处世经验。
李齐翔今天专门是为了解决他的问题而来的。他已经三次向镇党委递交辞职报告了,他辞职的理由有两个。一是年龄,他已经六十有八了,这个岁数当市长都该退休了,可是他还赖在一个基层党支部书记的位子上,也太说不过去了;二是他觉得自己跟不上改革开放的发展形势,这用不着他多解释,桑泉村的落后面貌在这儿摆着呢。
李齐翔开门见山:“镇党委认真地讨论了你的辞职问题,我们可以同意你的请求,但是谁来接你的班呢?”
这确实是个让他头疼的问题,从他第一次提出辞职的时候,镇党委就让他推荐接班人。他把全村的党员像过筛子一样筛了一遍又一遍,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也难怪,有本事有出息有文化的早到外面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去了,留在村子里的多是翅膀不硬飞不出去的。勉强报上去两个,连他自己都底气不足,还能指望党委认可?
李齐翔倒是挺为他着想:“我相中了一个人,不知道你的意见怎么样?”
郑万春急忙问:“谁?”
李齐翔说:“郑开镰。”
郑万春一听,脑袋立刻摇得像个波浪鼓:“不行不行,绝对的不行。”
李齐翔笑了:“还绝对的不行?凭什么绝对?”
郑万春说:“他是我的儿子,我还不了解他?”
李齐翔问:“知道什么叫举贤不避亲吗?”
郑万春急忙解释:“我倒不是怕担嫌疑……”
李齐翔问:“那你怕什么?”
郑万春支吾了一下,努了努嘴没说出话来。
李齐翔穷追不舍:“你先说他能干不能干吧?”
“能干也不行。”
“为什么?”
“他连个党员都不是。”
“不是党员可以培养嘛,我又没说让他马上接班。你现在不抓紧培养新生力量,不是越来越没有人接你的班吗?”
“他不能入党,绝对不能。”
“你怎么那么多的绝对?他怎么了?”
“你知道他现在是什么人?”
“不是民营企业家吗?”
“你知道他现在趁多少财产吗?”
“不知道,这得问你这个当爹的了。”
“他在三河县搞了一个印刷厂,在通州办一个大饭店,在昌平开了一家旅游公司,几个企业加起来,总也有几百万的家私了。什么民营企业家,说白了就是资本家。我们的党是无产阶级政党,是工人阶级的先锋队,能让他这种人入党吗?”
李齐翔笑起来,笑得非常开心。
郑万春说:“你先别笑,你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李齐翔说:“我问你,我们党哪条政策上规定民营企业家是资本家?郑开镰不过是响应党的改革开放政策带头富起来的那部分人,这部分人对发展国民经济是做出了贡献的,他们是强国富民的有功之臣,我们的党有什么道理把他们拒之门外?”
郑万春沉吟了一会儿,真诚地说:“李书记,我承认你有水平,站得高,看得远,敢做大事情。可是,我毕竟比你多吃了几年咸盐,这件事没有先例,非同小可,你可得好好想想。这个错误要是犯下了,可是捅破了天了……”
李齐翔点了点头,心情立刻沉重起来:“你的担心不是多余的,跟你交个底儿,这件事在我们党委内部分歧也很大,有的人说的比你还严重。但是我相信我是正确的,我是为党的事业着想的,我希望你能够支持我……”
郑万春试探着问:“不知道郑开镰有没有这个想法?就算政策允许,我们也不能把人家强拉进来呀?”
李齐翔说:“不瞒你说,我已经跟他谈过几次了。他表示如果党需要他,他愿意把全部产业全处理掉,全心全意地回村工作。我问过他,如果你当村支书,你想怎么干?他说,我就干两件事,第一是把桑泉村彻底铲平,建设一个不给北京丢脸的新桑泉;第二件事就给全村老百姓找几个摔不碎打不破的金饭碗。”
郑万春不说话了。
李齐翔又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