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郑开镰回到家的时候,杜文丽正在像往常一样地说着抱怨的话,那些话说可得够毒的。
说话带脏字,吃饭吧唧嘴,睡觉脱光屁股。这样粗俗鄙陋的男人你能忍受吗?不幸的是,这个男人居然是你的丈夫。一过就是十几年,你天天听着他说脏话,看着他吧唧着大嘴片子吃东西,还得陪着他光着屁股在一张床上睡觉。更加不幸的是,你跟他还有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是这个鄙俗的男人粗制滥造出来的残次品——先天性失明。尤其不幸的是,我要是一个山沟里出来的柴禾妞儿也就罢了,可我偏偏是个书香门第出身的有文化有品味的女人。我爸爸是大学教授,我妈妈是大医院的主任医生,我呢,你知道,名牌大学毕业的文学学士,还是国营大厂的人事科长……
杜文丽正熬着药,浓浓的草药味儿在开着名花佳草的院子里弥漫着。她一边扒拉着火一边诉说着自己的不幸,脸上却全然没有凄苦的模样。
紧接着,她为自己那些背熟了的抱怨又做出了千篇一律的结论:农民,说到底他是个农民。你有多少钱,穿什么名牌服装,坐多高档的汽车也仍然是农民……
杜文丽还没有意识到,她这些抱怨的话是跟李美梅说的,本想获取这个新新人类的支持和对自己的崇敬。没想到她的话还没说完,李美梅就用他们新新人类那种特有的大惊小怪、夸张装嫩的语调喊叫起来:“哇塞……舅舅多酷呀!真真男子汉,让我好崇拜哟……”
杜文丽不高兴了:“你崇拜他什么?”
李美梅说:“说话带脏字不好吗?惟大英雄真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吃饭吧唧嘴怕什么?牙口好,胃口就好,吃嘛嘛香;至于睡觉脱光屁股嘛,这更能充分地体现自我、崇尚人性了,我就喜欢裸体……”
杜文丽更不高兴了:“真野蛮。”
李美梅说:“这怎么是野蛮呢?人家外国专门有天体浴场、天体日光浴公园呢,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赤身裸体地在一起……”
杜文丽打断了她的话:“人家那叫回归自然。”
“真他妈奇了怪了,外国人光屁股叫回归自然,中国人光屁股就叫野蛮?这是哪家的道理?”驳斥杜文丽的话是从大门口传来的,进来的正是被杜文丽贬得一钱不值的郑开镰。
李美梅卡通似地蹦起来,扑向郑开镰:“耶……我的好舅舅,你的理论水平就是高。”
郑开镰像躲避蝙蝠一样躲避着扑上来的李美梅,想绕过她进屋去。
李美梅又跳到她的前面,没向他扑,却向他伸出了手,掌心向上。
郑开镰问:“你又要什么?”
李美梅说:“我支持你是有代价的,人家美国竞选总统还拉拢选民呢。”
郑开镰无奈地从裤兜儿里摸出一张50元的票子,举过头顶,李美梅往上一跳,小鸟般地衔走了。
李美梅是郑开镰妹妹郑庆霞的女儿。20年前,郑庆霞赶上了最后一批上山下乡,到吉林梅河口插队。本来去个三年五载就可以回来,没想到多情的郑庆霞进了村就爱上了一个优秀的小伙子。说他优秀一点儿也不夸张,26岁就当上了当时的公社党委书记。就因为嫁给了这个年轻的接班人,郑庆霞放弃了返京的机会,毅然在梅河口安了家。当然,20年以后她后悔了,认为是爱情把自己耽误了。被耽误的一代人,总是将梦想寄托在可怜巴巴的子女身上,他们要肩负起两代人的使命拼命地奋斗。可惜这一代人已经活得非常洒脱了,他们为自己的梦想都不想付出奋斗,还能指望他们什么呢?可是郑庆霞还是顽固地替自己的女儿设计着前途,退而求其次,即使做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也要考上大学,将来在北京城里找到一个体面的工作。这样,李美梅就被送到舅舅家来上学,一是北京的教学质量高,二是在北京考大学,录取分数线要比外埠低得多。
郑开镰非常宠爱这个外甥女,不知道是出于对妹妹的同情,还是因为是对聪明健康女孩儿的艳羡。用杜文丽的话说,李美梅被郑开镰惯得没了样儿,要星星不敢给月亮。她虽说有点儿看不惯,可是她一个当舅妈的也不好多说什么。再说,李美梅嘴甜,心眼儿活,能把所有的人哄得眉开眼笑。
郑开镰换了件衣服,提着包从屋里出来了。他看见杜文丽的药已经熬好了,正从砂锅里往碗里倒。自从杜文丽生下了郑盲盲以后便没有开怀,可是她极想生一个健康的孩子,到处求医问药,常年抱着药锅子。见到她如此虔诚地喝着那些苦药汤子,郑开镰是又心疼又有气。
杜文丽叫住了他:“你今天晚上回来住吗?”
郑开镰看了看杜文丽那胀红了的脸颊,已经猜到了她的用意,却还是故意问:“有事吗?”
杜文丽的脸更红了:“我吃了姚教授的药,好像有些动静。”
郑开镰说:“别瞎耽误工夫了,我给你交了那么多的‘公粮’,你都给我打了白条儿。”
杜文丽急了:“你……”
郑开镰马上觉得这句话太伤人了,忙往回找补:“跟你开个玩笑嘛,好好,我今晚回来。”
杜文丽并没有太计较,嘱咐说:“别喝酒。”
郑开镰得寸进尺,又嘻皮笑脸地说:“当然,交‘公粮’嘛,就得保质保量,不能掺糠使假。”
杜文丽又瞪起了眼睛,郑开镰急忙跑出去了。